上阳城,清晨。
霜兰儿逃出去的时候,虽然曾想过终有一日会回到这里,可她做梦也没想过,自己竟会和瑞王龙霄霆一同回来。
他们马不停蹄,连夜赶路。抵达之后,王府中的管事洛公公立即上前相迎,显然已提前得到消息,恭候多时。
龙霄霆自马上翻身跃下,洛公公赶忙附在他耳边,低低道:“王爷,‘雪雁玲珑花’已经送到,王妃正在可园中等着王爷您呢。”
他“嗯”了一声,转身伸出一只手,想要扶霜兰儿下马车。霜兰儿却轻轻避开,独自下车,朝瑞王府中走去。
他一臂僵在那里,有些尴尬,半天才收回了手。
洛公公又道:“王爷快些罢,知道您回来,贵妃娘娘等下也要来王府呢,昨儿个就差人来通过信了。”
龙霄霆修长的眉轻轻一蹙,母妃这个时候才凑什么热闹?没有细想,他朝可园疾步赶去。
时至夏尾,清晨的天色原本是很好的,朝霞如锦绣,绚烂满天。
然而不过一刻,当他们一行人步入可园中时,便是黑云压城,雷声滚滚。
龙霄霆脚下步子加快,甫踏进屋檐下,暴雨已倾盆而下,如无数鞭子暴烈抽在地上,泼天泼地激起满地雪白的水花。
一时间雨帘绵密,连十步开外的物事也朦胧模糊了。
霜兰儿离屋檐仅有一步之遥,她本不会淋雨,可眼前的景象,却令她的脚步突然停滞在了原地,不再前行。
只见秋可吟穿了一袭碧色的绫纱衫,半倚在质地温润的红阑木栏杆之上,她似刚沐浴过,长长的头发披散着,发梢还淋淋滴落晶莹的水珠。她的气色比上次瞧起来更加苍白,亦是更惹人怜惜。纤弱的身子摇摇欲坠,若是不靠着旁物,她几乎不能站稳。
看见龙霄霆回来,秋可吟眸中顿时涌出无数晶莹的泪花,她踉跄一步向他奔去,最终扑倒在他的怀中,带着哭腔,“霄霆,你终于回来了,我好想你。”
他伸手,紧紧拥着她,声音如同春日里一缕拂柳微风,再没有丝毫冰冷,“我也是……”
屋檐太窄小,也许只能容下他们两人缱绻的身影。而其他都是多余的。
这真是对浓情蜜爱的男女。一个玉树临风,一个楚楚动人,男子轻轻环住女子的腰,生怕她不慎滑落,女子伸手搂住男子的脊背,两人紧紧贴在一处。
霜兰儿立在雨中,望着眼前的一幕,任凭雨水如斗般倒在自己身上,很快她的衣衫都湿透了,紧紧附在身上,挽起的发髻被暴雨打散,额发亦是卷在脸上。
风吹过,她因着衣衫湿透而更显曼妙的身姿在狂风疾雨中轻轻晃了晃,摇摇欲坠,像是一朵即将凋零的桃花。
心绪一层一层缓缓压上来,像是压了巨石,喘不上气来。
雨声噼啪如爆珠连响,刚才他虽只是轻声细语,可她还是听得真真切切。
她从不知,原来他的声音也可以如此温柔。
面前两人缱绻依旧,秋可吟的神采因着龙霄霆的到来而显得灵动妩媚,语调亦是甜甜的,“霄霆,真是难为你了,都是为了我。”
他轻轻拍着她的背,扶住她瘦削的双肩,“可吟,刚沐浴过,为什么站在风口中,可别着凉。”说着说着,他声音忽然冷了下来,“丹青和着墨呢?怎的也不晓得给你加件外衫。还有桂嬷嬷呢,去了哪儿?我不在的时候……”
秋可吟微微一笑,她伸出一指,止住他关怀的话语。目光越过他宽厚的肩膀,落在了霜兰儿身上。
那一刻,霜兰儿分明瞧见她的眼神中,有一分骄傲与得意,也许更多的是嘲弄。
秋可吟推一推龙霄霆,纤长的手指向他的身后,“霄霆,兰儿妹妹还站在雨中呢。”
龙霄霆微愕,转首望着霜兰儿正立在雨中,她的眉梢中有着淡淡的无法掩饰的一抹轻愁。这样的她,不禁让他想起了在上阳城外慈溪边的相遇。那一天的她,也是这般全身湿透,飘摇若浮萍般站在雨帘之中。
不同的是,那时的她,神情间更多的是惶恐无助,而如今……
他很想开口,可到嘴的话终究还是咽了回去。只是这样默默望着她。
片刻。
霜兰儿微微一笑,她深吸一口气,步入屋檐下。他对她,终是无话可说。她一直以为,他是沉默寡言,想不到他对心爱之人原是这般关心的。
终究,人与人之间,还是有差别的。
她只是市井中的普通女子,怎能比得上大家闺秀又生得貌美动人的秋可吟呢?
龙霄霆见霜兰儿进入屋中,便欲扶着秋可吟一同入内。
“霄霆,等等。”
秋可吟伸出莹白的手,她的指尖带着镶嵌满红色珊瑚的金指甲套。但见一抹鲜艳红色轻轻抚上他修长的眉形,她柔婉的声音如月光般迤逦,“你出去了这么多天,恐怕耽误了不少政事。父皇差人来问过好几次了,霄霆,你还是先进宫面圣罢。别总为了我,影响你的前途……”
“不要紧的。”他安慰道。
“你还是去好了,别让我担心。算我求你了。我让她们去准备伞。”
“这,可是霜兰儿她似乎还是不愿意……”
“别担心,我来劝劝她。”
“那药的事……”
“放心,有太医沈沐雨在呢。”
龙霄霆想一想,终颔首道:“也好,她性子烈了些,你劝劝她。”
“嗯。”
他似有些不放心,又叮嘱了几句,适逢着墨出来送伞,他便步履轻快地离去。
听着他的步子愈来愈远,霜兰儿这才转过身来。
此时秋可吟目送龙霄霆离开,眼中柔情好似一江春水盈盈。
霜兰儿望着她的缠绵的眼神,心中突然五味陈杂,要有多爱一个人,才能有这样缠绵的眼神。
终于,他背影英挺的轮廓消失在远处迷蒙的雨雾中。
霜兰儿与秋可吟同时收回目光,对视时似有异样的气氛在彼此间蔓延。
“兰儿妹妹,请上座。丹青,上茶。”
秋可吟慢慢坐回她素来躺着的软榻。她的声音听不出丝毫波澜起伏,“兰儿妹妹。你的事我已经听说了,这次还真要多谢兰儿妹妹相助,才能顺利觅得‘雪雁玲珑花’。”
说到这里,秋可吟突然顿了顿,她的手中打了把绢绣描金扇子,轻轻掩住唇。
一时倒也瞧不出她是冷笑还是微笑。只有淡淡的声音继续传来,“说起来,这也是我们的缘分。”
霜兰儿冷冷一笑,心中暗忖,这秋可吟的消息倒是灵通,想来其他的事秋可吟应该也打听清楚了,自然包括她和龙霄霆中间的曲折。
适逢丹青将茶水端上来。
霜兰儿淡淡瞟了一眼,茶水的盖子打开着,却一点热气也无,显然是一盏凉茶。秋可吟身边的这个丹青对她的敌意与刁难还真是毫不掩饰。狗仗人势,只怕也是秋可吟这个主子授意的,真不知秋可吟这么好的名声是怎么来的。
短暂的静默之后,霜兰儿端起茶盏,她低头轻轻抿了一口,听秋可吟继续说着。
“只是还需兰儿妹妹帮忙。想必王爷已经告诉兰儿妹妹了,这‘雪雁玲珑花’制成药引后,每七日皆需与体质极寒女子的血相融入药。也许得一年,也许更久。而这合适之人,普天之下,唯有妹妹你。”
霜兰儿听罢,心口“怦怦”直跳着,虽是愤怒,脸上却不肯露出分毫。
其实她早已经猜到了,这秋可吟定是得了一种罕见的病,此病症外感内热,能令人脸色苍白,腿脚无力,外表看起来似是寒症,其实内热如火,伤心伤肺。治疗此病,需用体质极寒的女子处子之血为药引。
她记得很清楚,小的时候,她第一日到仁心医馆当学徒时,师父曾为她断脉,之后惊奇大赞,道是她体质至寒,世间罕见。她想,师父肯收她一贫寒出身女子为徒,着实也与她罕见的阴寒体质有关。
在仁心医馆学医的那几年,她也曾经用自己的血为病重之人入过药。事后,痊愈的病人对她是万般感激。只是……
霜兰儿陷入了沉思。她一直想不通,为何瑞王府会找上她,又是如何得知她是至寒体质的呢?能有多少人知晓此事?难道是师父……
秋可吟此时微眯了双眼,眉毛曲折成新月弯钩的弧度。
她打断了霜兰儿的思绪,突然道:“我这病已经有些年头了,问遍宫中太医俱是无策。说起来还真要感谢仁心医馆的李宗远,要不是他,恐怕我这病只有等死了。他可真不愧是一代名医,这等人才,屈居民间廊坊真是太委屈了。如今,我已是着人保送他入了太医院。”说罢,她故意停了下来,面上笑容完美得没有一丝瑕疵,留下充足的时间给霜兰儿震惊。
而此刻,霜兰儿的神情如被冰霜结住。
虽然她曾经做过这种猜测,可是亦被自己否认过千次万次。
师父李宗远待她有再造之恩,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她的师父怎会为了区区名利将她出卖呢?不,她不相信,她不信!
她蜷紧手指,只觉脑后发热,胸口憋得说不出话来。
秋可吟垂着眼睑,也不看她,只是缓缓道:“此前李宗远建议用你的处子之血做药引,于是我们便请了兰儿妹妹你入府。只可惜这中间有些误会,导致兰儿妹妹你……”她顿了顿,飞快掩饰着眸中一闪而过的怨恨。若不是霜兰儿不肯就范,怎会横生这么多枝节?
霜兰儿并没有抖落自己的慌张,她只是沉静坐着,不带任何表情,一口又一口,在冷茶的冰凉苦涩中想着如何应付秋可吟。
秋可吟继续道:“府中大火后,兰儿妹妹你亦是失踪不见,而我的病,一时又没了着落。那几天,霄霆他急得茶饭不思,夜晚不能寐,消瘦了不少。我们夫妻五年,我怎忍心见他如此焦灼苦痛,屡屡为了我劳神。那时我想死的心都有了,只要不再拖累他便好,我宁可老天现在就将我的命收回去……”
虚伪!霜兰儿在心中暗暗骂了一声。
“几日后,当真是天无绝人之路。一名得道高人云游四海,途经瑞王府。王爷以诚相待,请他入府为我诊病,又与老道长畅谈了整整一夜。方才得知,原来有种办法可以取代用处子之血做药引。那就是用‘雪雁玲珑花’和体制至寒女子的血同时入药,每隔七日服用一次,最快一年便可痊愈。王爷得知后十分欣喜,彼时天未亮,他也没好好准备,当即便动身赶往越州玉女峰。”
秋可吟似是坐的久了,有些累,说罢,她便斜斜靠向一旁的软枕,指甲套上红珊瑚映上她苍白的面色,晕染了一份异样的红。
这时霜兰儿已然明白,原来龙霄霆一得知消息便赶动身往越州,这才会在清晨时与自己在慈溪边相遇,才有了那一夜在豹爪下的相救。只怕后来她去了越州城中,而他却直接入了玉女山中寻药,也许是巧合,也许是天意,才有了她被人蒙头带入玉女山中抢劫又被他碰巧相救的一幕。
至于采药一事,想来龙霄霆也没有足够经验,于是他在玉女山中兜兜转了一大圈,才发现自己准备不够充分,至少要带上足够御寒的衣服才能登上雪山之巅。碰巧她又说自己懂草药,他这才带着自己返回了越州城中着手准备。
秋可吟留意着霜兰儿表情微妙的变化,她轻轻拂过额边发髻垂下的璎珞,以清冷的话语,给予霜兰儿最致命的一击。
“听奉天说起,王爷在越州曾救了你?其实霄霆他为人……素来冷漠,从不关心旁事。看来这次老道长的话,他是完全照做了……真是难为他了……”
霜兰儿挑了挑眉,等着秋可吟接下来要说的话。
虽然她知道秋可吟必定是想打击她,而她也做好了抗击的准备。可是,秋可吟的话仍是深深地刺中了她,且刺得很深很深。
“老道长再三交代,‘雪雁玲珑花’罕有,且只为诚心之人所见。若是想寻得此花,需焚香沐浴、忌言慎行、着素衣、食素食、广施善行以积累功德。有道是心诚则灵,霄霆他确确实实以诚心感动了苍天,这才为我寻到了‘雪雁玲珑花’。”
那一刻,霜兰儿的神情有瞬间的凝滞,转瞬如有冰水劈面湃下,令她整个人连同发丝都冻住了一般。
虽然她并不想相信秋可吟的话,可在秋可吟说完的时候,她几乎就全信了。
因为,一切不合理都得到了最合理的解释。
若想寻得此花,需焚香沐浴。所以,她在他的身上,总是能闻到一股淡淡的百合花香。
需忌言慎行。所以,在觅得“雪雁玲珑花”之前,他从不曾开过口。
需着素衣。所以,虽然印象之中的瑞王总是一袭金袍耀眼,而越州相遇的他,却是白衣翩翩。
需食素食。所以,他在雪山之下烤了那许多溪水中的鱼,却未曾吃过一口。
广施善行以积累功德。所以,素来冷漠对人的他,才会对自己屡屡出手相助?
原来,更残酷的真相,竟是如此。
那一刻,她分明看见一道裂缝慢慢横亘上如坚冰般的心底,慢慢裂开,无限延展着……
还记得那一日,雨一直下着,他手中撑了一把泸州竹制的油纸伞,白衣翩翩转过身来,露出佩戴着黑玉额环的额头。他将唯一的伞递给了她,独自淋雨。
还记得那一夜,他手中的宝剑在月色下折射出幽蓝的光芒,轻盈划过,激起一层血雾,残忍中并着美丽。
还记得那一夜,他将带着百合花香的外衫抛向她,不仅仅是温暖了她的身子,亦是温暖着她彷徨无助的心。
还记得那一次,她侥幸没有被恶贼侮辱,醒来后却见他坐在悬崖边,仅用一片竹叶也能吹成动人之曲,直直吹入人心。
她忘不了他薄薄的嘴唇贴着她小腿肌肤那温热的触感,忘不了他曾为她吸出雪貂之毒,甚至不顾“雪雁玲珑花”的花期,下山为她取解药。她以为,她很重要……
她忘不了他将自己带离越州大牢时,那洒脱不羁的背影。
至今,此时此刻,她都不愿相信他就是瑞王,她只想将时间停留在从前,不再前行该有多好。那她就不用接受这么残忍的事实。
原来,他对她的好,都是为了秋可吟!而她,究竟做了怎样的蠢事?
雪雁玲珑花,为他人作嫁衣裳!
更可笑的是心诚则灵,只是不知是龙霄霆的诚心感动了上苍,还是她一心想着报恩的痴痴傻傻最终感动了上苍。
窗外,雨声更大,风亦是强劲,“霍”地吹开长窗,鼓鼓地贴着她的面颊刮过去,好似重重给了她几巴掌,打得她两颊热辣辣地痛。
她这是疯了么?瑞王府就是囚禁她的牢笼,而瑞王更是她不共戴天的仇人,她究竟在想些什么?又究竟迷失了什么?
她死死咬住下唇,直至咬得泛青泛紫,只希望身体的疼痛能令她清醒。
而此时的秋可吟正低头把玩着小指护甲上的血红珊瑚,她时不时打量霜兰儿两眼,嘴拉高,露出一抹莫测的笑容。
少刻。
门外垂银流苏溢彩帐外有人影伫立,一名男子声音传入来,“王妃,药引已经准备好了。”
秋可吟面露喜色,忙对丹青道:“是沈太医,快快有请。”
一名着蓝色官服的男子躬身入来,他的手中端着朱漆托盘,盘中托着一个雪白的瓷碗,旁边还搁了一把雪亮的钢刀。见了秋可吟,他恭敬行礼道,“王妃,微臣来取入药之血。”
秋可吟也不多言,伸手指了指坐在席下的霜兰儿,“沈太医,这位就是霜姑娘。”
沈沐雨颔首,端着托盘在霜兰儿身侧坐下。他未曾抬头,始终保持着恭谦的态度,平静道:“霜姑娘,得罪了。”
屋中日光照射,映在钢刀锋利的刀刃上,直刺得人晃眼。而这样的光芒,落在霜兰儿身上,更显得她身形单薄如一缕剪影。
空气里是死水一般的沉默,时间亦是凝住,过得格外缓慢。
等待片刻后,秋可吟打起手中娟绣描金扇子。
将半边面孔遮住,她的声音绵绵如丝,似带着无限凄怨,又似隐隐低泣,“兰儿妹妹,病痛折磨了我这么些年。我本早已是绝望,不想还有今天,承蒙兰儿妹妹肯施以援手,我真是感激不尽,就是苦了兰儿妹妹的身子,你让我心中怎也过意不去。沈太医,不知这每七日取一碗血,兰儿妹妹的身子可受得了?”
沈沐雨转身,“回禀王妃,自然是有损伤的。”
秋可吟似面露犹豫,迟疑道:“这样……我实在不愿苦了兰儿妹妹……我这破败的身子,究竟还要害多少人……真真还不如死了算了……”她似是再也说不下去,两行热泪从眼眶中缓缓流出,滚滚连珠落下。
“王妃,你可千万别这么说。”丹青“扑通”一声跪倒在秋可吟脚边,哭得不能自已。
一主一仆,相扶而泣。其情其景,恐怕见者皆会落泪。
霜兰儿看着这作戏的两人,眼神里露出鄙夷和不屑。秋可吟想必就是靠着这出色的演技,蒙骗了这么多人。
此刻她若是不肯救秋可吟,只怕所有人都会指责她的不是,真是可笑之极。
她想了想,轻轻伸出手,递向沈太医,淡淡道:“动手吧。”
沈沐雨此时方抬头,打量着面前的女子。洁白素净的衣衫,唯有领口处绣了一朵孤傲的兰花,墨黑的发简单挽起,无一分装饰,却有种“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的纯真之姿。
他不由在心中低叹一声,这样脱颖的女子,却身置一潭深水中,该如何自处?不过,这和他又有何关系?他只要尽到自己职责就够了。想到这里,他蹙眉,摒弃脑中杂念,将装有小半碗清水的白瓷碗放好,手中钢刀毫不犹豫地划上霜兰儿的手指。
屋中鸦雀无声,静得能听见鲜血“咚”一声落入水中的轻响。
白瓷碗中,清水清冽无比,水波摇动中,珊瑚般的血珠子越聚越多,渐渐再也瞧不见碗底,只余满满的红。
秋可吟早就止住了泪,她坐起,眼看着鲜血慢慢凝聚了半碗之多,她才似松了一口气。
不多时,沈沐雨取够鲜血,他替霜兰儿包扎了下伤口,起身回禀道:“王妃,微臣这就去熬药,一个时辰便好。”说罢,他便端了来时的托盘离去。
屋中,因着沈沐雨的离开,又恢复到此前胶凝般的气氛。
不同的是,每每打破沉默的都是秋可吟,而此次却是霜兰儿。
她双眸中泛着冰冷的光泽,声音亦是清冷的,似积在青花瓷上的寒雪,“秋可吟,今天你取了我的血,就结束了么?”
“住口!你怎能直呼王妃的名讳,这也是你这种下等人配喊的么?”丹青最先吼出来。
霜兰儿轻哼一声,“不错,我是下等人。用我这下等人的命,换你们金贵的王妃一命,你说值不值?”
秋可吟柳眉轻轻一挑,她素来镇定的神色终于松动,咬牙问道:“你什么意思?”
霜兰儿只是淡淡道:“每七日取我鲜血一碗,需一年,或许更久。不知王妃要怎样保证我能活到那个时候?”
“你这是……在威胁我?”
“反正我贱命一条,又何必成全你们?我不想为妾,也无所谓救你。事到如今,你还有什么筹码控制我?”霜兰儿沉下脸,轻蔑一嗤。一年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她大可以逃走,或者留下来揭穿秋可吟的真面目。总之,她断不会任人宰割!
气氛,再一次胶凝。
宽广的屋中,沉香袅袅飘动着,空气之中,被这样疏冷的香气一浸,愈加有冷艳的气息。
对峙时,却有更冷的声音传来,“她没有筹码,本宫有!”
霜兰儿愕然回首,但听“霍”地,本是虚掩着的门被一下子推开。
来者步履沉稳,落地声声如惊雷,似带着无穷的压迫感。这样的脚步声止于来人踏上了柔软的西域地毯。
紧接着,是满头珠翠相击的“泠泠”声,如同一浪高过一浪的鼓拍,回荡在空旷的屋中。
夺目的红缎宫装,通身镶着黑色万字曲水纹金边,一丝不苟地穿在来人身上,更显姿态高远深沉,稳如泰山。
霜兰儿几乎一眼就猜出她的身份,这样的气度,这样的高贵,与龙霄霆一般的眉眼,一般的清冷,除了当朝赫赫的端贵妃还会有谁?
秋可吟一见端贵妃亲临,连忙起身相迎,不敢怠慢,叩身请安。旋即,她上前扶住端贵妃的手,缓缓道:“姑姑,您来啦。”
秋端茗作势横了秋可吟一眼,“本宫能不来么?再不来,堂堂端王府鸡犬之流都要登天了。”说罢,她漆黑的双眸凌厉扫向霜兰儿。
那样的眸子,黑的深邃,且深不见底,仿佛是无穷无尽的空洞。被这样的眼神扫到,霜兰儿只觉脊背顿时冷了冷,涔涔汗湿了衣襟。
秋端茗微微冷笑,她从霜兰儿身边跨过。扶着秋可吟的手在正中座位坐下,轻咳两声道,“可吟啊,你实在是太心软。这日后可是丢我们瑞王府的脸面。”
秋可吟连忙道:“是,姑姑教训的是。”
秋端茗又道:“我们秋家个个都是历练能干之人,瞧瞧你哥哥庭澜,年纪轻轻就统边疆大军,号帅印。你可得拿出几分秋家的硬气来,眼下是什么时候,宫里就够忙的了,你这还得我操心。”
“是,姑姑。”秋可吟声音甜甜的,似是撒娇又道:“姑姑,桂嬷嬷呢,我以为她一早就去接您了呢,怎么还不见人影?”
秋端茗轻轻拍着她的手,“我让她出去办点事。你瞧你,亏我将跟在身边多年的桂嬷嬷放你身边,都这么些年了。怎么没她在,你又……”
“我的好姑姑,您就消消气罢。我一听说您要来,这可是眼睛都快望穿了呢,早就为您准备了您最爱的冰镇梅子山楂汤,消消暑热。”秋可吟一边软语亲热说着,一边替秋端茗拿捏着双肩,还不忘吩咐道:“丹青,愣着干啥,还不快去取。”
秋端茗本是紧绷着的脸终于松了松,她一指戳了戳秋可吟的额头,笑道:“你呀,其他功夫不见长,就是嘴巴越来越甜了。”
秋可吟此时推一推秋端茗,“姑姑,兰儿妹妹她还站在那里……”
方才自端贵妃入来,霜兰儿已是站起身。且不论身份,毕竟是长辈,她不好无礼。
秋端茗抬手抚一抚鬓发,似笑非笑望向霜兰儿,“哦,差点忘了还有旁人在。”说着,她眯了双眼,目光骤然变得锐利,冷然道:“怎么,见到本宫都不知行礼。你的爹娘没有教导过你吗?果然是没素养的低贱人家出身。瞧你这样子,就可想你的爹娘亦是市井下作之流。”
霜兰儿紧紧握住拳,她虽是平民出身,可是父母素来谨小慎微,从小教她不能疏于礼数。其实端贵妃进来时,她已起身行过礼,只是端贵妃不屑看罢了。如今又听得这端贵妃百般讽刺她的爹娘,不觉怒从心来。
她努力咽下喉中的愤怒,面不改色,道:“宫中礼教我凭什么懂?我爹娘若是皇宫贵族,我又岂会陷入眼下境地?”
清脆的语音落下时,屋外雨已停,有冷风轻叩窗户,卷着草木被雨水浸透的湿冷气息透进来,直透得人头脑愈发清醒。
秋端茗眸中一滞,神色顿冷。看来,这个霜兰儿比她想象中要难应付得多。
适逢丹青取了梅子山楂汤前来,恭敬奉上。一时倒也解了僵滞的气氛。
秋端茗接过白瓷金盖碗,碗中色如浓郁海棠,清香袅袅。她轻轻啜了一口,自袖中取出一只锦盒,递向霜兰儿道:“本宫给你准备了份见面礼。”
霜兰儿望着端贵妃递来的木盒子,心知有问题,迟疑了下她还是上前接过。
“打开看看罢。”秋端茗淡淡道,也不抬眼。
这是一只黄花梨整木雕成的小方盒,不及一掌大,周身镶嵌着明珠宝石。
不知缘何,心中像是有着不祥预感般,霜兰儿端着木盒的手竟是不住地颤抖着。盒子侧面有着精巧的机关弹簧,手指颤抖间,她不慎碰到了开关。
“啪嗒”一声,盒盖自动弹开。
只一瞥。
“啊!”地惊呼,被霜兰儿硬生生地咽回喉中。手中木盒剧烈颤抖了几下,险些掉落于地。她慌忙盖上盒盖,握住木盒的手掌里满是汗水,黏腻又潮湿。
“怎样?可还满意本宫的礼物?”秋端茗低头又饮了一口梅子山楂汤,复抬头冲霜兰儿冷冷一笑。
此刻,她的嘴边残留着一抹山楂汤的红色,本是艳丽之极,可在霜兰儿眼中瞧着却像是吸噬过鲜血般骇人。
霜兰儿咬牙近前一步,有震怒的目光几乎要夺眶而出,颤声道:“你把他们怎样了?”
这一刻,她清楚地感觉到自己的嘴唇已然失去了温度,只余冰凉和麻木。
方才的木盒之中,赫然躺着一枚断指,指上套着一枚翡翠戒指,老旧褪色的赤金,陈年的翠玉中间隐隐可见一道岁月的裂痕。那分明是她娘亲的戒指,而那断指亦是……她娘亲的……
从手指断口处瞧,血液并未干涸很久,显然是今日所为。此刻她竟是不知该庆幸父母也许尚在人间,还是该痛惜他们此刻所遭受的非人待遇与折磨。
而此刻她终于明白,端贵妃进门时所说的“她没有筹码,本宫有!”这句话真正的含义……
姜到底还是老的辣。
秋端茗如血红嘴角露出一抹得意的笑容。这样的气韵,须得有历经风霜的清远才撑得住。
而她接下来的话,更是令霜兰儿面颊如池塘中即将凋尽的残荷,漆黑的瞳仁中亦是失去了往日的神采。
端贵妃的话言简意赅,从七品检校郎李知孝是北夷国的奸细,混在祥龙国城防禁卫军中,是想窃取城防布局。她的父亲霜连成从前便与北夷国有来往,后更是协助李知孝窃取机密。她嫁与李知孝那晚,其实来参加宴席的宾客中有不少是北夷国人假扮。北夷国人平时很难混入城中,李知孝假借自己婚宴,利用职权获得些许通行令,放北夷人入城,准备伺机在崇武门制造混乱,从中得利。
然,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此事最终走漏了消息。朝廷于是派人密剿李知孝的婚宴。至于李知孝,则是寻个由头,引至崇武门外另行处决。
彼时适逢瑞王府中打听到体质至阴的她正要婚嫁,当即暗中出动人马将她带走。
且听端贵妃的意思是,李知孝一事后,同党余孽连同家人全部处死,年幼的则是流放千里。如今自己的父母皆在她手中,其他亲人则是下落不明。
端贵妃的话,一下子便将整桩事情与瑞王府撇得干干净净。当真是可笑之极!
霜兰儿自然不会相信这些鬼话,她当即反问:“我爹爹一介平民,为何要通敌?且他长年卧病在床,又如何能通敌?”
秋端茗还是那高高在上的姿势,呼吸间清冷而漫长,只一句话就令霜兰儿哑口无言。
“笑话!查案那是朝廷的事,与本宫何干?再者霜连成曾在宫中太医院任职,十五年前因参与构陷太子一案被贬,他卧病在床便是皇上当年惩治他的恶果。彼时尚幼的你,能知道什么?!你又怎么断定他是无辜的?”
那一刻,霜兰儿震惊了。
十五年前,她只有三岁,懵懂不知世事。家中素来贫寒,她一直以为爹爹只是身子不好,无钱医治,哪知竟是……
她此时突然想起了,小的时候自己在家中无意中翻出了一本医书,她一看从此便入迷了,吵着嚷着要去学医,当时爹爹极力反对,最后还是娘亲苦苦相劝,她这才有机会入了仁心医馆为学徒。她还清楚记得,师父总是夸她有学医的天分。
原来她的天分……便是遗传自她的爹爹!
秋可吟见霜兰儿愣住不语。她手中轻摇着描金扇,把本就清凉的风扇得凉意更深,在秋端茗耳边道:“本来呢,这事是不好告诉兰儿妹妹的,无奈兰儿妹妹她……哎……”
秋端茗神色冷了冷,“霜兰儿,你听好了。朝廷以为你已死于当晚围剿中,本宫为你造了一个新的身份,泸州知县之女,年方十八,且与你同名同姓,早年不幸夭折,如今你便是顶用这个身份。你能活至今,皆是蒙瑞王府之恩,希望你谨记这一点!”
霜兰儿的神色有些恍惚,仿佛游离天外一般,魂不守舍。记得龙腾曾经说她这个人已经销户了,看来龙腾这点并没有骗她。不过她知道,这其中必定还有内情,绝非这么简单。端贵妃说的是冠冕堂皇,可这也许根本就是秋家一早设下的诡计。
好一会儿,她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淡淡问道:“贵妃娘娘,您告知缘由即可,何必以断指相要挟?”
秋端茗冷哼一声,“刁民难缠,你屡次逃走,不知好歹。本宫这是给你一个警告。你的父母,命都捏在本宫的手中,你最好识趣些。”
“我明白了。”霜兰儿紧紧捏着衣角,咬牙自齿间蹦出这几字。
“明白就好。至于王爷那边,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你最好仔细点。没什么事就下去罢。”秋端茗扬袖一挥,显然已是逐客。
“是。”
霜兰儿缓缓退至门边,眼前端贵妃正与秋可吟说笑,两人精致的面容在她眼中似是渐渐扭曲。
胸中激荡难平,似要迸开一般。她势单力薄,此时又被人扼住咽喉,就究竟要如何才能拨云见日?难道就这么忍了么?
暮晚时分,连日来的暑气被今早这场突如其来的大雨冲刷得消弭殆尽。
洛公公为霜兰儿安排的新院子,名唤醉园,大抵也是府中最为偏僻的地方了。
霜兰儿换了一袭轻薄的紫纱衣,坐在西窗边,望着满园湖中倒映着红霞,不觉怔怔出神。
龙霄霆自皇宫中返回王府,不知怎的便先问了洛公公,来到了她的住处。当他一脚跨入屋中,见到的便是她一只手托着腮颚,整个人沐浴在了晚霞之中。
细碎的血红霞光似迷蒙的轻雾缭绕,此刻落在她的身上,别有一番静谧的气息。而她凝滞的目光中,亦有一种迷惘的脆弱。
一时间,他的脚步凝滞了,停在那里。
许久,当夜幕降临,黑色渐渐覆盖时,被安排在霜兰儿身边服侍的宫女小夕端着烛台前来点灯。见到龙霄霆正站在门口,不免吓了一跳,忙道:“王爷,您怎么……”
霜兰儿闻声时才回神。
转首望去,背光的阴影里,映衬着宫女小夕手中的烛火,他淡黄色的袍子正迸闪出阵阵金光,胸前张牙舞爪的金龙腾云欲飞。
这样的华贵,才是真正的他罢。
他再不是她心目中那白衣翩翩、一世清流的孤绝男子了。
一丝悲寂的笑浮上脸颊,她淡淡道:“王爷,你来做什么?”
他默然片刻,将手中锦盒递给小夕,打发小夕先下去,道:“我从皇宫内库中支了些上好的血燕,顺便给你送过来。”
她冷笑,笑得不可遏制,“王爷可是怕我失血过多,若是早早死了便救不了你的王妃了?这才给我送些血燕补品来?那还真是大可不必了。我这条贱命,自己会保重的,不用王爷您操心。”
他好看的眉头轻轻一皱,并没有接她的话,停了片刻后,他突然柔声问道:“母妃她……有没有为难你?”
他的语音沉沉的,淡淡的,有着近乎醉人的温柔。
这样的问话……
令她所有的酸楚一瞬间涌上喉头,她死命想将眼泪逼回眼眶中,却止不住晶莹的泪花如断线的珍珠般坠落。他这是做什么?是关心她么?她最恨先是给她一巴掌,再施以关心了,这无疑比凌迟更是折磨,且更痛。
她一字一字道,“没有。”每说一字,心上似被狠狠划上一刀。
端贵妃警告她,在龙霄霆面前要慎言,是以她揣测她的事龙霄霆并不知巨细。可即便如此,他也脱不了责任。
转首,她直直望入他的眼中。
即便她有满腹的委屈,却不知该与何人说。
他的目光平静得几乎没有感情,良久,只轻轻道:“那就好。”
“她们说,你不愿嫁我为妾?”他又问。
霜兰儿心中揪痛,回想这一切,婚宴变故,亲人的苦难,他们的相遇,百般情绪流转。最终她缓缓地摇头。
他沉默片刻,道:“我等你想通。”
“我暂以医女身份居住在王府,供王妃治病。”霜兰儿冷道,她刻意用了“供”字。
龙霄霆深深蹙眉,半天道:“难道你还能去哪?”
霜兰儿凄凉一笑,还不是要囚禁她在此。他说等她想通,却哪有余地给她?就好比当时她说不愿救秋可吟,他仍然将她带回王府。
正在此时,可园中的着墨小碎步跑来,见了龙霄霆忙行礼道:“王爷,王妃问您何时过去用晚膳?”
他的身后是无尽黑夜的暗沉,似将整个天地皆笼罩。他缓缓转身,正欲离去。
霜兰儿却突然出声,“等等,我有一事问你。”
他停住脚步。
她怔怔望着窗户间漏下的月影,万千话语最后只凝成一句,“为什么三番两次救我?”
他微微侧首,看不清表情,半天都没有说话。
屋中静寂得过分,着墨早就识趣地走开,四周静得甚至能听见风拂过水波的“沙沙”声。
一缕寥落的月光爬上枝头,尽数倾泻在他颀长的身上,在地上拉出长长的、淡淡的昏黄影子。
良久,他轻声,“我对你,只是同情。”
言毕,拂袖离去。
她冷眼望着他离去的背影,再无一滴泪落下。
时光在指间匆匆流逝,一晃月余已过。
霜兰儿自那日后,再没有见过龙霄霆,除了他陆续差人送来衣裳首饰一应之物外,几乎没有任何关于他的消息。
醉园之中,每日掩着朱门,冷冷清清,与皇宫中冷宫何异?除了每日必来请脉的太医沈沐雨外,几乎没有人愿意踏足。倒是成群的鸟儿时常光顾。
一月之中,沈沐雨每隔七日都会取走她一碗鲜血,其余时间则是帮她包扎伤口和检查换药。几次取血下来,她的手指上已然划满伤口,旧痕未愈,又添新伤。
这日,霜兰儿望着面前容貌清俊的太医沈沐雨。他正在为她检查伤口,她犹豫了下,还是开口道:“沈太医,其实你不必日日都来。我是医女,自己能照料好自己,你留些药在这里即可。”
沈沐雨缓缓抬头,素来平静的面容露出一抹微笑,“照料好瑞王妃和霜姑娘,是微臣职责所在。”
霜兰儿的视线凝滞在他藏蓝色的官服上,良久才叹息道:“若是换了旁人,顾着王妃就行了,何必在我这里浪费时间。”
沈沐雨尚低着头,仔细为她上药,他只是淡淡道:“对微臣来说,病人无身份高低贵贱之分,微臣的职责便是尽心尽力。”
有一瞬间的沉思,她缓缓道:“大人雪中送炭,这份恩情兰儿会铭记于心。”
沈沐雨微微一愣,抬眸时却对入她一双清澈灵动的眼中。她的气息,十分恬静,是少有的不染世俗尘埃。怔了好一会儿,他自觉失态,慌忙低头道:“霜姑娘过誉了,举手之劳而已。”
言罢,他匆匆起身,“霜姑娘伤口无碍,微臣先行告退。”
适逢小夕捧着新衣入来,见沈沐雨匆匆离去,不免奇怪地望了霜兰儿一眼,问道:“霜姑娘,沈太医这是怎么了?”
霜兰儿耸耸肩,表示自己并不知情。心中暗忖:这沈沐雨脸皮真是薄,她不过是道谢一句,他至于落荒而逃么?
转头看向小夕手中捧着的华丽衣裳,她疑惑道:“咦,小夕,你这是做什么?”
小夕轻轻抚上衣裳光滑的绸缎,赞叹道:“霜姑娘你看,这是王爷刚才差人给送来的,真是好美哦。”
霜兰儿淡淡瞥了一眼,上好的蜀锦,绮艳华靡。绿中带红,本应是最俗的搭配,可此件衣裳却仿佛是一池碧水上沾染了女子的酡红胭脂般。虽艳却不俗,可见挑选衣裳之人,极具眼光且十分用心。
如此奢华,这富贵人家所有之物,她打出生起就没见过。
这就算是他所给予她的荣华富贵么?黄金为栏,白玉为牢,风光其外,孤寂其内。他以为,这便是女子梦寐以求的生活?当真是可笑之极。
正在恍惚间,小夕已是为她换上新装,拍手称赞道:“真是好衬霜姑娘的肤色呢。”
霜兰儿起来转身,迤逦的裙角似在光洁的地面上开了多不完整的花。她只是淡淡问道:“今晚王府中有宴席么?”
小夕双眸晶亮,“霜姑娘真是聪明呢。今晚的确有合茶宴,很热闹的。”
“合茶宴?”霜兰儿秀眉微颦,似是不解。什么宴会,还是什么特殊节日么?好奇怪的称呼,她可从来都没有听过。
小夕突然面上多了分尴尬,只道:“与其整日百无聊赖卧在床上,还不如去瞧瞧。更何况王爷差人送衣裳来,便是叫霜姑娘定要出席呢。来,我帮你梳头罢。”
“哦。”
霜兰儿淡淡应了一声,并没有太在意。
她心想着不就是去吃个饭嘛,难道她还怕了秋可吟不成?可是,等她弄明白了这合茶宴是什么含义时,便不再这么想了。大约小夕觉得纸终包不住火,去宴席途中,小夕已是一五一十向她解释清楚。
如今秋可吟年过二十,龙霄霆年二十五,五年前秋可吟与龙霄霆成婚,彼时二人正当风华妙龄,只可惜秋可吟不幸染了重病,这二人圆房之事一拖再拖。龙霄霆遍寻名医,却始终无法医治秋可吟。虽如此,二人感情却不减分毫,府中人都道是如胶似漆,龙霄霆也从未动过纳妾之意。
如今太子卧病床榻,江山继承人又起风波。龙霄霆年二十五却无子嗣,若膝下有子,则日后登临帝位又多了一分把握。到了这个节骨眼上,端贵妃再也等不了了。眼下秋可吟的病情得到了控制,且大有好转的迹象,端贵妃就命人挑了良辰吉日,让他们正式圆房。
所谓的合茶宴便是恭贺圆房而办的宴席。而素来孤陋寡闻的霜兰儿自然从未听说过。
小夕说完的时候,霜兰儿已是一脚踏入宴席之中,一应宾客因着她的到来,目光齐齐望向她这边。她就是想退回去恐怕都来不及了。
举目望去,此宴席设在百花园中的凉台上,四周亭台楼阁皆悬了绢红明火的宫灯,照得满天满地似皆染上了醉人的嫣红色。
不远处,几位不认识的客人正一一向秋可吟和龙霄霆祝贺,说不出的融洽、旖旎、风光。秋可吟看起来气色好了很多,多了些红润,不似从前那般苍白。巧笑倩兮,风姿爽然,她美丽不可方物,今晚所有的光彩风华,皆被她一人占去了。
而他,依旧是一袭金袍,潇潇身影正坐于灯红交错的宴席之中。柔和的烛光将他颀长的轮廓添了几分温润的宁和。
转首间,他注意到霜兰儿正站在宴席的尽端。目中掠过一丝惊艳,他下意识地向她招手,示意她坐到自己身边来。
小夕见状,面上一喜,连忙在身后推了推霜兰儿,示意霜兰儿赶紧入座。与霜兰儿朝夕相处,她非常喜欢霜兰儿,善心又不骄纵,实在难得。而王爷从不多看旁的女子一眼,对霜兰儿算是很好了。
霜兰儿面无表情,她默默走到宴席中,坐在了龙霄霆的右手边。定了定心神,扬起眼眸时,她捕捉到了秋可吟面上一闪而过的不满。想来秋可吟介意的是,方才龙霄霆主动向自己招手罢。
如今的场面,她不禁觉得很可笑。
秋可吟的病本来无法医治,龙霄霆就算再有诚心,也未必有能耐采得“雪雁玲珑花”。说到底,她不仅医治了秋可吟的病,今晚还促成了这一对鸳鸯圆房。
她这桩嫁衣裳还真是做得彻彻底底。
秋可吟占尽便宜,端贵妃还扼住自己的要害,秋可吟究竟还有什么不满的?
今夜龙霄霆似心情愉悦,面上有着难得的温和,他瞧了瞧坐在身边的霜兰儿,温言道:“你气色不错,衣裳还合身么?可还有什么不适应的?”
未待霜兰儿接话,秋可吟已是抢先一步道:“上阳城的风老板眼光真是愈来愈好了,每每送来的衣裳都与众不同,穿在兰儿妹妹身上更是羞煞百花。”
霜兰儿怡然微笑。
此时龙霄霆注意到霜兰儿半掩在袖中的双手,葱白的十指间,密密裹着纱布。雪白的纱布间,隐隐有一两处透出淡淡的血红色。
他神色黯了黯,突然拉过她的手,握在掌心间。
霜兰儿不曾想他会有此举动,一时愣住忘了缩回,就这么任凭他握住。她的手冰冷,他的手却炙热如火。冰与火两重天,在这一刻互相抵触着、消融着。
“要不要紧?”迟疑了下,他轻声问道。
“霄霆……”一旁的秋可吟紧咬着唇,眼底除了怅然外,更多的则是怨恨。方才霜兰儿现身时,她便觉得不好,这霜兰儿本就生的灵秀,再加上悉心打扮,还曾与王爷偶遇一同采草药。莫不说日久生情,只怕现在就……
霜兰儿似感受到了秋可吟的目光,她浑身一颤,猛然抽回了手。
用力挣开他时,她望见他的目光中带着怜惜,正向轻轻拂来。
同情,又是同情!
此时的她,是无论如何也不能接受这样的目光的。飞快将双手掩入袖中,她语气冷漠道:“不劳王爷假惺惺。”
一时间,龙霄霆薄唇微张,陷入尴尬之中。
秋可吟忙笑着解围,“霄霆,别生气。兰儿妹妹尚年幼,难免有些心气。不太会说话也属正常,可别往心里去啊。日后我会好好劝劝她的。”说着,她套着金护甲的指尖划上他金袍胸前的腾龙,状似轻抚。
霜兰儿素来最见不惯惺惺作态,这秋可吟明明恨自己恨得要死,还要在龙霄霆面上装出一副圣女的样子,当真是恶心。
她冷冷一笑,字字犀利,道:“我尚年幼,不过十八,许多事还不懂得。王妃长年流连病榻,如今终于大病初愈,真是可喜可贺。听闻王妃长我两岁有余,又常常在王爷身边服侍,若是王妃愿意指点一二,兰儿作为日后的新人,感激不尽。”她话尾刻意强调了“新人”二字。
此话一出,秋可吟面上再也挂不住了,当即冷了脸。
好一个霜兰儿,字字都戳在她的痛处之上:一来讽刺了自己年长,有道是红颜若逝水,她已过了二十,怎能比如花青春的年龄。而她大好的青春,都在病痛与卧床中寥寥渡过了。二来,这霜兰儿还讥讽她是霄霆身边的旧人。
哪有常开的花,新花总是会夺了旧花的彩头。
秋可吟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气息急促攒动,几乎要忍不住发作。
气氛尴尬难受,霜兰儿却是不屑的姿态,冷冷望着秋可吟。
龙霄霆望着霜兰儿倔强的侧颜,薄唇动了动,似想说些什么,可终究什么都没有说。
他的目光中有着难以看懂的神色,最终却归于平静。微微仰头,他似是望向星际,只见银河灿烂,辽阔无际,那样的远,无论你怎般伸手都够不着。
这样的僵滞的气氛,最终因桂嬷嬷的到来而打破,她的手中正端着一碗茶,缓缓走来。
秋可吟瞬间敛了神色,嘴边含了一抹淡淡的笑意,朝桂嬷嬷使了个眼色。
桂嬷嬷当即会意,她一步上前,将茶水端至霜兰儿面前,笑得诡异道:“今夜是王爷与王妃大喜之日。您理当敬上一杯茶,请。”
霜兰儿凝一凝眉,伸手便去端茶盏。她如此放心,是因为有一件事她不必担心,眼下她们还不能让她死,所以她丝毫不用担心茶中有毒。
只是,她微微抬起的手肘被桂嬷嬷碰了个正着,当即打翻。赤红的枣子桂圆茶水将她的新衣染脏,且滚烫的水瞬间渗透薄薄的衣料,直烫得她双腿间隐隐作痛。
“啊呀,你!今日王爷王妃合茶大喜,你打翻了茶水,这多晦气!”桂嬷嬷的指责劈头盖脸而下。
霜兰儿因着被烫痛了,她立即起身,随便扯了一块绢帕草草擦拭着身上的污渍。
桂嬷嬷假作上前帮忙,她用力在霜兰儿身上擦着。因动作隐蔽,无人能瞧见她明着是为霜兰儿擦拭,内里则是用长长的指甲刮着、刺着霜兰儿被烫伤之处。
尖细的指甲套,如锋利的刀刃划在霜兰儿被烫红的稚嫩肌肤之上。痛得钻心,霜兰儿再也忍受不住,一把推开了桂嬷嬷。
桂嬷嬷似是没有站稳,以极夸张的姿势向后倒去,直直摔在地上,当即疼得“哇哇”直叫。她老泪纵横,哭天抢地道,“王爷啊,老奴可是看着王爷您长大的,都活到这把年纪了,还从没有谁对老奴这般无礼……王爷……就算老奴始终是个下人,总也得看在这么多年尽心服侍的份上……”
龙霄霆站起身,一只手握住霜兰儿的肩膀,用力将她扳转过来,深深望入她的眼中,他修长的眉微微一皱,“兰儿,王府可不比民间,你的性子太烈了,快跟桂嬷嬷道歉。”
霜兰儿心口热气一涌,却很快平静下来。她其实很想对着他大吼一句“你哪只眼睛看见我推倒她了”,可她终究忍住了。只是回以轻轻一笑。
她的耳坠上有着长长细碎的流苏,此刻轻轻打在他握住她肩膀的手背上,微微的凉。那一刻,他看着她在暗夜之中绽放的纯真笑容,只觉瞬间迷住了眼。
薄唇轻动,他齿间终迸出几字,“听话,别任性!”
下一刻,霜兰儿用力挥开了他,“我去换件衣服。”
匆匆跑离。她想,其实她这样跑开是有些狼狈的。心灰意冷,大抵如此,唇齿尖的冷笑再也克制不住。
任性?!他心里,原来一直是这么看待她的。不问清楚就冤枉她,他就是这般同情她的?不,这哪里是同情。整个瑞王府中,他们只当她是一条狗,一条需要向他们摇尾乞怜的狗而已。
她克制不住心中的愤怒,一路沿着鹅卵石小路狂奔。
夜太黑,月影亦疏。
不知是不是有雾气迷糊了双眼,她渐渐看不清前方的路。脚步越来越乱,渐渐不受控制。突然,也不知是什么东西横在路上,她一时不察被绊了一跤。
她以为自己会摔得很惨,可跌下去的时候,却摔在了一团松软之物上。且这松软之物竟还会发出怪叫的声音……而且这声音……怎么这么耳熟?
管不了那么多,霜兰儿一臂撑在那松软之物上,想赶紧爬起来。她估摸着自己也许是撞到了人,因为除了人以外,还能有啥是这么个庞然大物?
她太心急,也不知自己究竟撑到了什么。黑暗中,对方“唔”地痛叫起来,那人因着疼痛顿时弓起的长腿一下子顶到了她的小腹。
这下可好,本来已经爬起来的霜兰儿在外力撞击下,又一头栽了下去。
下一刻,她的鼻息间满是浓郁的男性气息,更要命的是,她的唇似乎贴到了什么,软软的,似是最轻柔的棉絮;温温的,像是满庭芳茶楼刚端上桌的米糕,令人有想咬上一口的冲动。
此时,月儿从云层中露脸,银白一钩,纤细如女子姣好的眉。
有淡淡的光晕自柳树稀疏的缝隙中洒落。
她终于看清楚了眼前的状况:黑发垂在耳侧,男子肌肤如雪,一双吊梢长目正望着她,近在咫尺。而这样魅惑的眼神,美极艳极,不正是龙腾么?而她的唇,似乎贴着的就是他的唇?!
好似被天雷劈过般,她猛然一震,自他身上腾地跃起。天啊,她都干了什么?随随便便在瑞王府中摔了一跤,也能正巧撞上龙腾,他和她这叫什么缘分呢?
更糟的是,她竟然……
无暇多想,身前那个恶劣的男人看清楚是她,发现他们竟然四唇相贴后,竟然发出了杀猪般的尖嚷。
这下子霜兰儿可急了,到底是在瑞王府中,他这么大喊大叫的要是被别人听到了,她可就有麻烦了。心一横,她赶忙用手牢牢捂住龙腾鬼叫的嘴。另外一只手则伸出一指,凑至自己嘴角,让他小声点。
龙腾美眸含笑,轻轻点了点头。
霜兰儿这才敢放开手,她心中本有气,如今又遇到龙腾,更是没好气道:“你一个大男人喊什么?要说被轻薄,这事吃亏的人也是我,你有什么可喊的?”
他突然凑近她的面前,咧开一个大大的邪恶的笑容,接下来他说出来的话能将活人给气死,“我就是随便叫叫,怎么了,难道还不允许吗?还有没有王法了?”
霜兰儿翻了翻白眼,懒得同这般不正经人多言,她直接一拳锤了下去。好一个龙腾,占了她的便宜,还装作自己很无辜的样子,真是欠扁。
想不到,一拳下去,这个龙腾又是鬼叫起来,且声音比之前更尖锐、更刺耳。
无奈之下,霜兰儿只得再次死死捂住他的嘴。这次她不敢轻易松开他,捂了好长好长时间,生怕一放开他又会嚷起来。
龙腾满眼委屈地望着她,伸手指了指下面。
霜兰儿不解,只道:“我放开,你别再喊了,行不?不就是打了你一拳么,至于么你,算我怕了你了。”
他点点头。
她这才缓缓松开。
龙腾大大呼了一口气,伸手拭去额边落下的汗珠,他摇头道:“不是你打了我一拳,是你那只手一直压在我那里,都快痛死我了。”
那里?是哪里?
略略一想,突然她脸红红地,只觉手掌间有异样的感觉传遍全身,令她如遭雷击。那里该不会是指……想到这,她急速向后一退,直欲离开。不想一个重心不稳,整个人竟是直直朝后跌去。
龙腾邪气一笑,猛然揽上她的细腰,将她抱了回来。
他的眼中有着戏谑的神色,那一刻霜兰儿突然觉得她上当了,她低下头来,看了看自己方才压住他的地方,分明只是……
眸中多了两簇火苗,她恼道:“你耍我是不是,我明明只压到你的腿而已。”
他笑得无辜,“对啊,我就是指你压到我的腿了。不然你以为是什么?”
她大囧,她以为是……
龙腾美眸渐渐睁圆,面上做了然状,并将尾音拖得长长的,“咦,你脸红了。哦,你脑子里竟想些不正经的——”
“轰”地,她只觉自己脑中都快炸了,脸烫得估摸着能煮熟鸡蛋了,这个恶劣的男人,存心戏弄她。半是尴尬、半是不想理会这种纨绔子弟,她瞬间冷了脸,起身便欲离开。
哪知龙腾双臂用力一箍,将她牢牢固定在身前。
如此一来,变成她跨坐在他身上,两人贴近得几乎没有一丝一毫间隙。这样的姿势,过于暧昧,不禁令她脑中警铃大作。这样近的距离,他炙热的气息一浪接着一浪,尽数喷洒在她的脖颈间,酥酥地痒。
她的气息渐渐急促,心跳若擂鼓,浑身紧张地一动也不敢动。好一会儿她才艰难地,一字一字问道:“你想做什么?这里可是瑞王府……”
“放开她!”
一声怒喝终打断了这香艳绮丽的一幕。
龙腾与霜兰儿同时一怔,趁着龙腾分神,她赶忙推开了他。
黑夜中,金袍与淡黄的月色融为一体,来人手中提着一盏风灯,凭风而立。且听声音霜兰儿便知道身后是谁,她将头垂得更低了。
这种状况她真不知该怎么解释。
龙霄霆不是正陪着秋可吟么?怎么会突然出现在这里?真是太诡异了。
轻轻咬着唇,她抬眸瞥了一眼身旁的龙腾。他一个上阳城府尹,四品官员而已,得罪了瑞王只怕这日后……
想不到龙腾倒是一副悠闲惬意的样子,他慵懒地松了松微乱的长发,目光移向一脸铁青的龙霄霆,缓缓站起身,又掸了掸身上的草屑,举手投足间皆是道不尽的风流优雅。
周遭,似有潺潺流动的水声。
龙腾本是迷醉沉溺的神色终于恢复回来,碧湖冷月下,浅笑渐渐盈满眼睫,他轻轻唤了龙霄霆一声,“皇叔——”
龙霄霆手中握着的风灯提了提,明亮的光线耀上龙腾绝美妖娆的侧脸,好似又染上一分桃红。他面无表情,声音极冷,“少筠,你怎么会在这里?皇兄近来身子可好?”
龙腾轻捋耳边长发,绕在指间把玩,微笑道:“承蒙皇叔挂心,父王气色好多了,只是暂时尚需静养。今夜皇叔大喜之日,父王不便出宫,只好由小侄代父聊表祝贺。”
“是吗?”龙霄霆冷哼一声,又道:“那少筠此刻在这做什么?”
龙腾慢条斯理地从袖中摸出一把折扇,玩转于三指间,“啪”地打开,他轻轻摇了摇,道:“天太热,席中又闷,瑞王府中景色甚佳,听闻犹以冷湖为最,我出来透透气而已。”
“少筠倒是好悠闲,父皇放了个京官给你历练,听闻少筠这上阳府尹当的很不错,父皇可是龙颜大悦。”
“呵呵,那不敢当。区区小绩和皇叔威震边疆、统六郡三辖区的风姿如何能比。”
他们一来二去,说的都是些客套话。
然此时的霜兰儿已是彻底呆住,方才龙腾唤龙霄霆为皇叔,那岂不是……听闻当今皇上仅有二子,分别是太子和瑞王。那龙腾岂不就是太子之子?
虽然龙腾与皇族同姓,可姓龙之人天下何其多?她从未想过龙腾竟是皇室中人。如此一来,也难怪龙腾认识秋庭澜,而她之前的判断并没有错,龙腾果然与龙霄霆是一伙的,那次在醉红楼中,龙腾必定是要将她交出去,所以,她逃跑的选择是正确的。只可惜,人算不如天算,兜兜一大圈,她最终还是回到了这里,还是逃不出宿命。
霜兰儿始终低着头,凝视着自己没在青草间的鞋尖。
耳侧渐有清风徐来,原是龙腾摇着折扇缓缓靠近她耳边,他低声道:“喂,看见那个假正经的家伙没?就比我大了一个月,要喊他一声皇叔,我还真是不甘心呢。”
霜兰儿侧过脸来,微瞪了他一眼,“他叫你少筠,你连名字都是骗我的?”心中暗忖着:怎么这龙家的男人都有骗人的癖好,之前她唤龙霄霆作雷霆,龙霄霆并没有否认。如今龙腾又是……
龙腾抬起折扇,宽大的描金绘山水纸扇展开,几乎完全遮住了他们两个的窃窃私语。他声音压得更低,“这个说来话长,少筠是我的字。你要是喜欢,就叫我少筠好了。”顿一顿,他几乎贴近她脸侧,又神神秘秘道:“其实除了亲戚,只有与我最亲密的人才能这么叫我。”
不待他说完,霜兰儿突然一肘击向他腰侧,“住口!他会听见的。”
龙腾笑着耸耸肩,收起手中折扇,“他都看见了,还怕听见么?”言罢,他握着扇柄,以一端挑起她垂落在肩胛处的长发,长眸瞟向龙霄霆,“皇叔,你府中何时多了个这么可爱的宫女,不如赏了给我吧。我保证会好好疼她的。”
霜兰儿又瞪了龙腾一眼,银牙暗咬,忍住。其实她真的很想将他一脚踹进湖里去。
方才龙腾与霜兰儿二人低低密语,动作一来二去的,在龙霄霆眼中看来更像是打情骂俏。
此时劲风过耳,金袍舞动,他的声音清冷得不近人情,“她不是宫女!少筠,你生性风流,众所周知。可她以后会是你的皇婶,还请你自重!下不为例!”
龙腾佯作恍然状,“哦,听说皇叔要纳妾,原来就是这位啊。果然是个不可多得的美人,呵呵。不过——”他将尾音拖得长长的,说话间向前挪动了几步,近至龙霄霆身侧。
执起手中折扇,龙腾以扇骨轻轻敲了敲龙霄霆的肩膀,探身至他耳侧,半是挑衅道:“皇叔,美人在你这儿,可真是暴殄天物。”他顿一顿,眼梢魅惑弯起,“好像还是初吻哦,让小侄我捡了便宜,可对不住了。再说了,你都说了是以后,那现在还不是嘛,呵呵,小心看着点哦。”说罢,他大笑着扬长而去。
狂野不羁的笑声,在湖畔回荡了许久,方才缓缓散去。
没了龙腾的存在,周遭气氛瞬间冰冻起来。
霜兰儿咽了咽口水,她瞧一眼龙霄霆阴沉的脸,旋即干笑了下,匆匆道:“我回去换衣服。”说着,她急欲逃离这闷死人的氛围。
无奈才跑出去一步,便被他牢牢握紧一臂。
她停住,转头尴尬道:“王爷今夜大喜,时候不早了,想必王妃还等着呢。”
龙霄霆也不言语,他将手中的风灯横搁在一旁树上,突然用力收手,一下子便将霜兰儿拉至身前。
久违的百合香气幽幽传来,他靠得那样近,她心跳得厉害。
有片刻的静默,真是静,仿佛偌大的王府中静无一人般,天地间唯有流水潺潺,柳叶簌簌。突然,他的手动了一动,似靠近她的脸庞。她更紧张,轻轻挣扎了下,却突然感觉一团柔软覆上自己的嘴角。
丝缎般的触感,是绢帕。
龙霄霆一下一下地擦拭着她嫣红的唇,像是要抹去多么不干净的东西般。起初只是轻柔的擦拭,到后来却是越来越用力。
霜兰儿眼中有着讶异,任他狠命地用绢帕擦拭着她的嘴,直至嘴角传来狠狠摩擦过后的隐痛,这才彻底回神。她轻轻推开他,蹙眉道:“够了!”
“你们认识很久了?”冷淡嗓音自喉间响起。
霜兰儿深吸一口气,“不算长,也不算短。”
他不语,身周再次陷入了令人窒息的境地。
此时,远处似有点点灯火晃动,像是个跳动的小点,愈来愈近。待到近时才看清楚来人正是洛公公。洛公公似是急得满头大汗,寻到龙霄霆时方才松了一口气,“王爷,吉时已到。王妃先回可园中等着王爷了。”
龙霄霆依旧站着不动。
洛公公更急,“王爷,吉时可不能耽误了啊。要不然王妃她……”他的话说到这份上,便不再继续,留下足够的空间给龙霄霆自己思考。
片刻之后,龙霄霆终于向前动了一步,与霜兰儿擦肩而过时,他低低警告了一句,“离他远点!”
虽是冷冽的声音,可他以柔和的语调说出,就像是冰化成春水,淙淙自山涧流出,听得人心中温暖四溢。那一刻,她甚至有一种错觉。
他这是在乎她么?
她怔愣了好一会。
抬头望向龙霄霆离开的方向,微风正拂过柳枝,在湖水中投出不知为何物的影子,月光洒下漫天漫地的旋金色,而那金色身影越走越远,渐渐消失在路的尽头。
突然,有一种莫名的冲动涌上胸腔。她做了件不可思议的事。一路随着龙霄霆来到了可园门口。她躲在不远处,看着秋可吟红衣盛装迎他入内,又看着门缓缓关上。
里面是那样的热闹,朱红色的门将一室的闹腾都关在其内,亦是将她一人的孤寂全都关在了门外。而满园子高悬的红灯笼,正散出耀眼的光芒,浓浓喜气映照得她双颊颜色异常。
那夜,她一直站在门口。
直至,大红灯笼一盏接着一盏灭去;直至,可园屋中最后一盏红烛灭去;直至,天地间只剩下寂静和黑暗。
她看着寥落的月光缓缓爬过自己每一寸肌肤,直到晨曦露出第一抹鱼白色。
她仍是站在门口,一动也不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