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作者: |发布时间:2020-10-10 02:47 |字数:19813

次日,上阳城外,慈溪河畔。

下了一夜的雨,到了早上也没有要停下的意思。

河水泛滥,此刻看起来更为广阔。河两岸,是巍峨耸立的高山,左边是龙脊山脉,右边是玉环山脉。

青山绿水间,无数雨点打落,在宽广的河面上溅起无数圆圆的涟漪,一圈又一圈,一环叠着一环,看着直教人眼晕。

一名身穿蓑衣,头戴笠帽的老者站在河边,正用力将一张两丈宽的竹筏拖入水中。他猫起身,用尽全力一推,终于将整个竹筏都送入水中。

一时间,河水像是被刀刃直直劈开一道口子,朵朵青色的浪花随着泛起。

那老者拍了拍双手,拿起竹篙,刚要跳下竹筏,忽觉身后有动静,转身一看,他当即愣在原地。

烟雨霏霏,满山青翠之色皆在眼前。河边重重垂柳,枝枝都在风中飘摇着,簌簌直响。

而柳枝天然塑成的幕帘之前,一名白衣女子正立在雨中。纤长略扬的眉,晶亮的眼,小巧的鼻梁,微抿的唇。

老者震惊之中,霜兰儿已是来到了他的面上。

她低首,自腕间褪下一枚银镯子。家中贫寒,这银镯子是她出嫁前娘亲唯一给她的陪嫁之物,她本来一直舍不得戴,逃出王府得知全家罹难之后,她才戴在腕间时时凭吊家人。

递出银镯子的手在雨中微微颤抖,她的声音有些嘶哑,“这位船家,我想去越州。这些船资应该够了罢。”

“这个……”老者见她浑身湿透,不禁心生同情,他看了看方才上船,此时已是立在船头的男子,又为难道:“姑娘,你看,昨夜暴雨未停,很多船只积水不能成行,也就我这竹筏还能用。可是这竹筏是这位公子包下的,恐怕不方便再载客。这雨没准就要停了,姑娘要不等明天罢。趁此机会也可去上阳城中将银镯子兑成现银,船钱要不了这么多的。”

等明天?霜兰儿心中一沉,她已经等了一夜,还能等明天么?只怕龙腾此刻已是发动所有官差满城寻她了。她若不走,必被擒住。

她望向此刻正立在竹筏船头之人,那是一名身材高俊的男子。

他静静立着,他的手指修长莹白,手中撑了一把泸州竹制的油纸伞,纯白色的伞,手柄处没有一点装饰,像是握着一抹淡淡的忧伤。他只是那样静静立着,就让人感觉像是烟雨朦胧之中点缀的最亮一笔。

他站的角度,霜兰儿只能看到他的侧面,且这侧面还被他大部分头发挡住,令人有种想上前撩开他长发一睹尊容的冲动。

有片刻的寂静,霜兰儿上前,低低问道:“这位公子,不知方便同船?小女子有急事赶往越州,再耽误不得了。公子……”

她没有再继续说下去,原是那名男子徐徐转过身来。

他微微抬起纯白的伞柄,露出佩戴了一枚黑玉额环的额头,清澈的眼,目光明净如此刻的天光云影,清澈又温和,高挺的鼻梁,薄薄的唇。一袭白衣潇潇,像是披冷月的银辉。

一身的白,连同手中的伞,也是白色。唯一一点黑色便是他额头的黑玉。那样的黑色,在一片纯白的世界中更显得皎洁晶亮。白与黑,在他身上辉映得如此和谐。

霜兰儿愣了愣,一时间竟有种置身云中仙境的感觉,如此脱俗之人,世间少见。她怔怔看着,忘了自己要继续说下去的话。

男子眸线不动,望了望她。

她亦是一袭素色的长裙,未挽起的长发,齐齐垂在腰间,像是烟雨中泼墨写意的一方瀑布。

他极轻地点了点头。

霜兰儿尚未明白,撑船的老者已然高兴道:“姑娘,这位公子同意了呢。”

“哦,谢谢你。”她这才回神,莞尔一笑。

雨依旧纷纷落下,竹筏之上皆被雨水淋湿。她小心翼翼地踩着步子,以防脚下打滑,最终坐在了船尾。

随着竹篙探入水中,竹筏缓缓破水而行。

水面之上,风更冷。

霜兰儿情不自禁地拢了拢身上湿透的衣衫,此时撑船的老者将一把纯白色的油纸伞递了过来。

“姑娘,是这位公子给你的。”

她呆呆接过,抬头望去,唯见他白衣翩翩,立在船头,独迎风雨……

雨依旧下着,竹筏之下的水流清澈见底,甚至能瞧见长长的水草正肆意飘摇着。

雨水点点落在竹筏之上,“嗒嗒”直响,像是少女正在唱着一曲清脆明快的歌,舒缓的音色,拂过岸边摇曳的芦荻,拂过重重叠叠的青山,又拂过涟漪微泛的河水。

霜兰儿撑着那柄白色的油纸伞。

眼前,雨水落在他浓密如缎的长发上,沿着他的发梢,点点晶莹无声地滚落。他一直站在船头,背影孤单,她从未见过谁的背影竟是如此孤单,衬着这周围繁华壮阔的山河,更显寂寥。

她一直注视着,不曾移开过视线,甚至连时光从指间匆匆流逝都未曾感觉。

过了很久很久,他似是终于动了动。

她一惊,怕被他发现自己的目光,她连忙低头,恰见河水之中亦是覆上了他孑孑而立的孤独倒影。

这一刻的寂静,终被撑船的老者打破。他轻轻一提,将长长的竹篙提出水面,换了个方向继续撑入水中,“这位姑娘,这位公子,人常道,‘十年修得同船渡’。既然有缘,大家何不聊聊天?一路大家也好相互做个伴。”

白衣男子依旧站着不动。

霜兰儿抬头望着老者一笑。

那老者轻轻摇摇头,“既然你们都不说话,那我可就一个人吊嗓子了啊。你们可别嫌难听就是了。”

接着,雄浑嘹亮的嗓音缭绕青山,余音袅袅。

“哟嗬嗬哟嗬嗬哟……穿恶浪哎,踏险滩嘞……一身都是胆啰……闯漩涡啰,迎激流哎……水飞千里船似箭啰……乘风破浪嘛奔大海……”

雨,渐渐停了。

有风吹过霜兰儿的发丝,酥酥地痒。

低首是盈盈如绢绸褶皱的水波,仰头是澄净碧蓝的长天。那一刻,她的心,格外得宁静,似是忘了一切世上烦忧,只愿沉溺在这美丽的青山碧水间……

浩浩长河漫漫无尽,转瞬已是深夜。

天,辽阔无际,头顶之上似一方黑丝绒笼罩,满天无数的繁星倾倒在河中,颗颗明亮如晶钻。

竹筏一路划破镜面似的水面。

将近子时,撑船的老者亦熬不住困倦,打了个大大的哈欠。他喃喃自语道:“总算是要到了。”说罢,他收了船篙,伸手在篙前面按上一个铁钩子,远远地朝着岸边码头勾去。

老者动作熟稔,一下子就勾住了铁柱子,竹筏随着他的收杆靠拢岸边。

“二位站稳了啊!”老者吆喝一声。

“砰”地,竹筏靠岸。霜兰儿随之轻轻一晃,待站稳抬头时,举目望去早已没了那白衣男子的踪影。

她环顾四周,才发现这个码头处在十分荒凉的位置,四周皆是山壁青竹,此时被黑夜尽数笼罩,像是恐怖的巨兽横在眼前。

她人生地不熟,不禁有些害怕,连忙拉住老者问道:“船家,烦劳请问去越州该怎么走?”

老者顺一把胡子,“翻过眼前这座山就是越州城了。越州城本就是四面环山,地处凹谷平原,难道姑娘没有来过么?”

霜兰儿点点头,“嗯,我不熟路,这么晚了定不能翻山。请问船家我该去哪借宿呢?”

老者伸手遥遥一指,远方山崖之上似有房屋透出微光,“就是那里了,那里是一座山庙,但凡赶路之人有所不便的,皆可留宿,不收银子的。姑娘去那里暂住一宿便是。”

霜兰儿望了望身后密林,似有青石子小路通往山顶。她又问,“那船家你可是要去那里借宿?要不我们同行?”其实她是担心天太黑,小路又有分叉,万一自己迷路了该如何是好。

老者摆摆手,“我要去对面陈家庄,那里有我的老朋友,好久不聚了。”

“哦。”她的声音略带失望。

此时白衣男子早就不见了踪影,看来她只能靠自己找到那座山庙留宿了。

纵是害怕,她也只得沿着青石子路,一路往山顶而去。

长长的山路幽深静谧,像是没有尽头。昨夜亦是未眠,她早就累极倦极。漆黑夜空里,星月渐渐被浮云遮住,黯淡无光。前面更黑了,渐渐伸手不见五指,无奈之下,她只得一路攀着路两旁冒出的枝丫,勉强朝前走着。

也许她真的天生运气不好。

深山之中,她并没有考虑到会有猎食的猛兽。是以当前方出现一双莹绿色的亮点时,她揉了揉自己的眼睛,只觉那像是两蓬森然的鬼火。

等到她终于看清楚了,面前之物正弓着身子,身上还有着斑驳花色。她这才反应过来,这是一只豹子,而那一双莹绿色的亮点,正是豹子的一双眼睛。

那一刻,她吓呆了。

本能令她在身上不断地摸索着,想找出一些东西用以防身。可是她只是个医女,又不是侠女,身上既没有刀也没有剑,区区几根金针又有何用?

那一刻,她以为自己死定了。

终于,那豹子及地一跃,矫捷地向她扑来。她也不知从哪里滋生出来的勇气,执起身旁一截断落的树枝便向豹子的眼睛横扫过去,因为那是她唯一能清楚看清的东西。

豹子被扫中了眼睛,它发出了凄厉的狂吼。下一刻,它又猫起身,幽绿的眼中冒出两条金线,张着血盆大口,露出满口森森利齿,蓄势待发中蕴含着雷霆之怒。

此时恐惧沿着脚底迅速爬上她的心头。

完了,她该怎么办?

家仇未报,难道她真要葬身于禽兽腹中?难道她们霜家从此就要背负着通敌叛国的罪名?她怨着,苍天不公,为何连老天都帮着权贵?让她遭遇种种不幸,却投诉无门。

时间不容她再想。

耳畔只听得豹子狂啸一声,猛兽口中令人作呕的腥味阵阵扑面,狂怒的豹子转瞬即至。

她侧身躲过,无奈左臂被利爪一撕,她痛得冷汗直流。浓烈的血腥气在山林间迅速弥漫开来,只令那穷凶极恶的豹子益发兴奋猖獗……

如果今日她注定丧命于此,还不如她自己终结生命,纵身跳下山崖。只愿一江清澈的东流水,能带她去她想去的地方。

电光火石间,豹子又腾空跃起,利爪朝着她挥舞而来。她紧张地等待着,然豹子的狂啸声却变成了一阵阵撕裂般疼痛的怒吼。

月破云层。

借着微弱的光线,她似是瞧见了银光似灵蛇飞舞,如丝带缠上正腾空而起的豹子,剑柄之上,华丽的宝石在月色下折射出幽蓝的光芒。

下一刻,豹子喉咙被割破,血色喷薄而出,似一场温热的红雨漫天落下。

那豹子垂死挣扎,利爪从她胸前无力的滑过,却将她的衣裳撕裂。

霜兰儿手臂一软,手中金针掉落,埋入草丛尘土之中,不复可见。似有点点豹子的鲜血洒在她胸口,洒在她面颊之上,尚是热乎乎、粘腻腻的。

有惊无险,此时她才瞧清楚了救她的男子是之前一同乘船之人。

夜太黑,若不是他穿了白衣,幽幽折射着月光,恐怕都难以发现他的所在。

他很淡定,也很平静,只是取出了一方绢帕,擦拭了下手中的软剑。“嗖”地,宝剑回鞘,锋芒顿敛,似一脉柔软的腰带缠在他的腰间。

惊吓初平,她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见他转身要走,她连忙跟上一步,“公子,谢谢你救了我。”

他仿若未闻,既不说话,也不回头,只是沿着青石子小路往山顶而去。

她微愣,这男子从始至终都没有同她讲过一句话,是不屑么?还是别的什么原因?不知缘何,她的心中有些堵,说不出来的感觉缓慢浸润着四肢百骸。

眼下正值深夜,又身在山林之中。

霜兰儿再不敢一人独行,无奈之下只得紧紧跟随着他,她一路小跑着才勉强跟上他的步子,生怕下一个转弯处他便会突然消失不见。

好在他所去的方向亦是山顶的庙宇,看来他也需要借宿一晚。

终于走出了浓密的树林,他们的面前出现了一片开阔之地,有着百步高的台阶,而台阶之上,依稀能瞧见山门的轮廓,虽是破旧,可巍峨依旧。

近了庙门,霜兰儿上前用力扣了扣铜门。

少顷,一名青衣小和尚提了盏灯笼打开门。

霜兰儿客气问道:“小师傅,我们今日赶路,到山下岸边码头已是深夜,不知可否借宿一晚。”

小和尚望了望霜兰儿一身血迹,有些犹豫。

霜兰儿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衣裳,明白小和尚的意思,她解释道:“方才上山时遇到了猛兽袭击,好在这位公子杀死豹子救了我。”

小和尚一愣,旋即面露喜色,“真的么,那头豹子死了?”

霜兰儿点了点头。

小和尚双手合十,朝霜兰儿身后的男子拜了拜,诚心念了句,“阿弥陀佛,谢天谢地。”

顿一顿,他仔细道来:“二位施主有所不知,本来山中太平,也不知何时来了只凶猛的豹子。它身形高大,动作迅猛,已是伤了好几人的性命。越州官府曾数次派人围猎,都让这孽畜跑了。本来已是消停了不少时日,想不到它今日又出来害人。姑娘受惊了,二位里边请。”

霜兰儿微笑着答谢,“有劳小师傅了。”语罢,她转首望了望身后一言不发的男子,再次感激道:“多谢公子了,先是载我一程,再是……”

她的话尚未说完,白衣男子已是与她擦肩错身而过,朝庙中走去。

“公子……”她愣了愣,滞滞立在山门口,觉得有些尴尬。她只是想道一声谢,他都不想听么?

一时间,气氛若胶凝,时间也似停滞不前。

倒是不明缘由的小和尚出声打破僵滞,他几步追上白衣男子,“这位施主,我们庙中今日留宿的人十分多,只有一间厢房空着。不知两位……”

小和尚的话,令白衣男子的步子一滞,他缓缓转过身来,目光自小和尚的脸上扫过,又移至霜兰儿的脸上。幽深湛黑的眼眸之中,除了沉静还是沉静。

霜兰儿轻轻咬唇,“公子,刚才你救了我,我已是感激不尽。既然只剩一间房,公子便请。我问问这个小师傅,在柴房中住一晚就行。”她并不怕苦,小时家中贫寒,再苦的日子她都熬过来了。倒是眼前这位公子,锦缎华服,不好教他屈就了。

他依旧看着她,突然,他取下肩上的包袱打开。

“公子……”霜兰儿还欲再说,忽觉一方柔软自头顶罩下,一股脑儿清淡的花香将她笼罩,同时也遮住了她的视线。

她取下才看清楚了那是件白色的男子衣衫,而刚才的清淡花香,也是依附在这件衣衫之上的。原来他是见自己衣裳被豹子抓破,又沾了不少血迹,为了不引起不必要的麻烦,这才给自己暂时蔽体。

她刚想致谢,抬头时却看见他已是大步离开山庙。

只有一间房,所以他让给了她,自己独自离开,是这样么?

眼看着转瞬间,他已是准备步下山门前的百丈台阶。

霜兰儿心中过意不去,她连忙抢过小和尚手中的灯笼,匆匆道:“借我用一下。”说话间,她已是朝那白色身影奔跑而去。

“公子,公子……请你等一下!”

无奈他恍若未闻,潇潇身影缓缓没入无边的夜色之中。

霜兰儿踏着石阶而下,一路追他,灯笼烛火在她的奔跑中,晃得厉害,也益发明亮起来。眼看着就要追上他,她的脚突然一崴,踩了个空。

她并没有摔倒,踉跄几步终于站稳,可惜的是她手中的灯笼却因此熄灭。明光中最后一刻,她只看清了,他腰侧方别着一枚金令牌,上面清晰地刻着“雷霆”二字。

身周,陷入了无边的黑暗,几乎伸手不见五指。她懊恼地举目望去,可任凭睁大双眸,四下里再也没有他的身影。

雷霆……会是他的名字么……

一夜无法安睡,霜兰儿总觉得眼前皆是环绕着他寂寥离去的背影,挥之不去。脑中不停地想着:离开了山庙,他一个人会去哪里呢?露宿荒郊么?下了一天的雨,山中泥泞,他又该如何露宿呢?

辗转反复,直至清晨时她倦极才浅眠了会儿。可很快又被不知名小鸟欢快的叫声吵醒。

她揉了揉惺忪睡眼,环顾陌生的四周,脑中有片刻的空白。

爬下床推开窗户,举目望去,空落落的山庙里皆是参天的古树,盘虬的松柏,色泽深沉的樟木,更显幽静,深邃。

轻叹一声。终于离开了上阳城,从今以后,她便要独自一人面对所有了。

没有再多想,她整了整自己的衣衫,并将长发梳成男子发髻。昨夜,她将自己破碎的衣裳撕成布条,将她胸口和手臂处被豹子抓伤之处裹上止血。此时她干脆在胸口多裹上几层,覆住自己的胸,并穿上了昨日白衣男子给她的外衣,扮作男子。

来到山门口,她问了正在扫地的小和尚去往越州的路后,便一路直奔翻山而去。

她的脚程并不快,路也不熟,沿途又问了几个樵夫,耽搁了些时间,是以到了越州城时已是傍晚。

这个越州城并不大,半山而建,像一颗明珠般镶嵌在群山峰峦之中。

今日天气很好,此刻天空一片蔚蓝。

进入城中,放眼望去,这里完全不同于上阳京都的大气。一座座白墙红瓦的小屋鳞次栉比,依着山势而建,环着城中一汪碧绿的湖泊。

城中处处皆是不知名的树,郁郁葱葱,鲜艳的奇花异卉开满了路两旁。

最奇特的还属,城里美轮美奂,夏景融融,可城南边高耸入云的山峰顶上却有着终年不化的积雪,似一条雪白玉龙横卧天地间。冬与夏,在这里并存着。

正值傍晚,红河落日,漫天红光泼洒下来,色彩华丽浓醉如铺景。

炎炎夏日,满城五色斑斓的鲜花,与晚霞中的雪山奇景交相辉映。

南地的繁华锦绣,一如此刻天际云霞,令人沉醉。

霜兰儿虽是惊叹越州之美,却也无心细赏,她一路问了行人,赶往越州城中的当铺。好在她赶到时还没有打烊。

一步跨入店中。

“我要当这个镯子。”她边说边自手腕间褪下素银镯子。

此前她搭载白衣男子的竹筏,撑船的老者见她孤身一人,并没有问她要银子。可她身无分文进入越州城中,总得找个落脚之处,况且吃喝也要费用。若不是走投无路,她不会舍得当了娘亲留给她的唯一遗物。

当铺中的朝奉看了一眼她的银镯子,给了她一个离谱的价格,五两银子。

“五两?”她一愣,这镯子怎么也能值个十几两。只怕这个朝奉看她是个外地人,欺诈她呢。

她收回镯子,转身欲走。

当铺朝奉嗤笑一声,“全越州城的当铺都是我们的分号,你上哪都是这个价格。若是你等下问遍全城再回来这边,我们便只能给你四两了,这是行规。我看你是外地人,好心提醒你一声。”

她止住步子,听闻处处皆有地方虎狼执掌一方,想来这越州城便是如此。

她思忖着,强龙尚且压不过地头蛇,看来再吃亏她也只能认了。等明天她就去各处的医馆问问,需不需要助手,她好挣些银两赎回自己的镯子。不过,区区五两银子也不知能撑多久。也不知能否撑至她找到活干。

朝奉见她犹豫,他自高高的柜台上望下来,突然眯了眯眼,道:“这位小哥,再高的价我也不能给了。其实依我看,小哥身上的衣裳乃是吴锦中的极品,若是小哥当这个,我可以给你一个很高的价格。”他想了想,又道:“你看,五十两,如何?”

霜兰儿又是一愣,她怎也没有想到,银镯子才能当五两,这件衣裳竟然价值五十两。不,应该说这家黑店都能给五十两这个价格,证明此件衣裳价值绝对在百两之上。而五十两,足够她在越州城中安顿下来,兴许还能租一个小门面,开间药铺给人治病谋生。

可是……

她递上手中的银镯子,“我当这个镯子就行了。五两就五两。”

“哦,好吧。”当铺朝奉接过银镯子,递上五两碎银子。眼睛还盯着她身上的衣裳,罕见的质地,精雕细琢的手工绣花,身周镶嵌银丝,不能收到当真是可惜呢。

“谢谢。”

她转身离开,并没有注意到身后的当铺朝奉一直盯住她,尖细鬼祟的眼中正露出算计的光芒。

入夜,越州城南玉女山中。

月色凄迷,透过稀疏的花树照在人间,光影斑驳,惨淡如霜。

风吹过,似在一大片没有尽头的竹海中掀起层层黑色的浪朵,此起彼伏,簌簌声漫天呜咽,像是恐怖的怪兽在怒吼着。

两个鬼鬼祟祟的身影拖着一个黑麻布袋来到无人之处。

他们环顾四周,确定没有人,才将麻布袋解开,里边赫然是霜兰儿,她的手脚皆被缚住,似被人打昏。

其中一名男子上前一脚踢了踢她,见她不醒,这才拿起她手中紧紧攥住的包裹。另一名男子翻了翻,“对的,就是要这件吴锦长衫,那边说至少值一二百两银子。这小子看来也知道这个值钱,出了当铺便去成衣铺子中买了件粗布衣裳换上。”

头先说话的男子“嘿嘿”一笑,“你去仔细搜身,既然有这么值钱的衣裳,保不准还有更值钱的东西。这次我们发达了。”

“嗯。李哥,不过咱们这么明目张胆地抢,官府那边会不会查到?”

“查什么?没看见他是个外地人,今天刚刚入城么?谁知道他来了城中?谁又会注意到他失踪了?一会我们……”被唤李哥的男子做了一个“咔嚓”的动作,笑得阴狠,“知道了罢,这玉女山中,多有猛兽出没,就算有具尸体也不稀奇,没准等到官府发现时,已经成了白骨。”

“嗯。”另一名男子一边应着,一边在霜兰儿身上继续摸索着,“李哥,好像这个人身上没有别的东西了。”

“什么!”被唤李哥的男子声音听起来十分恼怒,“我来搜,还以为他有其他价值连城的东西,才干这么一票的。混蛋!”说罢,他上前猛踢了霜兰儿一脚。

“呜……”痛呼声被硬生生地咽回喉咙。霜兰儿死死咬住下唇,几乎咬出血来。其实她早就清醒了,也听见了他们的谈话,她之所以一直装作昏迷,是不想引起他们的警惕,一会儿再看看有没有机会逃走。

被唤李哥的男子用粗糙的手一路在霜兰儿身上摸索着。他的身上,满是令人作呕的臭味,几乎令她忍不住想立即吐出来。可她只能忍住,咬牙忍住。

摸索了一阵子,被唤李哥的男子犹嫌不彻底,“刺啦”一声,扯开了霜兰儿胸前的衣襟。

此时另一名男子劝道:“算了,李哥。我们出来的时间挺长了。能弄个一二百两也不错了。咱们走。”

“哼!穷酸的东西!差点让老子白忙活……”他的话,突然止住,原是他注意到了些不寻常的东西。他撞了撞另一名男子的肩膀,眸中冒出猥亵的兴奋,“喂,咱哥俩交好运了。”

“啥?”另一人不解,方才李哥还说差点白忙活了,眼下这又是?

“我说呢,之前打晕她的时候,觉得这个男人也忒娘了,原来就是个女的。”

“女的?”

“是啊,你没看见她胸口缠着那些布条?这不就是女扮男装?看她的样貌,比春红院留香那个小狐狸媚子还要美上几分,就是不知尝起来……老子有太久没玩过女人了,真是送上门来的,不玩白不玩!”

另一名男子笑得下流,“好好好,咱们哥俩今日好好开荤,玩个够,再弄哑了她,送到春红院,又能赚上不少钱。”

两人淫笑着,朝霜兰儿步步紧逼。

夜,黑的鬼魅。

谁也没有注意到,昏倒在地上的娇弱身影,手掌收拢,紧紧握住一块鹅蛋般大小的石头。拼死一搏……她绝不容许这些人渣侮辱她……

头好痛……

霜兰儿醒来时,发现自己竟然置身一处山洞中。身侧不远处,似传来篝火燃烧“噼噼啪啪”跳动的声音。

她勉强支起疼痛的身子,坐了起来。突然,她似很紧张地低头,双手颤抖着检查身上每一处,一路朝下摸索而去。

片刻后,她松了一口气。还好,她并没有遭到侵犯。之前那两名猥亵男子想要强暴她,当时她不再假装昏迷,奋力反抗用石头砸伤了其中一个,可惜她双拳难敌四手,更何况还是两名身形剽悍的男子。

绝望之余,她再次被他们打晕。至于后面发生了什么,她全都不知。

眼下看来,是有人救了她。

侥幸逃脱,她此刻才有心情打量自己究竟身处何方。

这里看起来像是个经常有人歇脚的山洞,洞中铺满了干燥的软草,洞壁皆是嶙峋的怪石,像是一柄柄斜刺而出的尖刀倒挂着。其中一处,顶上石头好似漏斗般悬着,尖处有一颗颗晶莹的水珠在无声地滚动,最终滴落。发出好听的“滴答”“滴答”之声。

也不知是谁在石头底下放了一个大瓦罐接着水,里边还有一把葫芦瓢。

霜兰儿忽然觉得自己有些渴了,她小心挪动着,来到了瓦罐旁边,舀起一勺清水喝下。这水,清凉中带着甘甜,像是上好的山泉,只喝下一口,顿时令她心神无比放松。

转首望去,洞口似有一线舒缓的阳光耀入。

她起身,朝洞外走去。

出了洞口才发现这处洞穴之上,怪石高耸,藤萝密布,翠柏横卧,青松倒垂,几乎将洞口上半部都遮没了。若是不仔细瞧,还真难辨认这是一处可以居住的洞穴。

此时天已明,峰峦从黑夜中显露出自己独特的轮廓。

天幕之上,山巅之峰,处处皆闪烁着金色的光芒。金色的斑点,有如烟尘般,覆盖了所有的山峦。满眼望去,皆是辽阔壮丽的山河。

忽然,她所有的注意力都被一缕若有若无的音色吸引,淡淡的,清冽的,像一缕青烟般回旋缭绕在山巅云间,缭绕在葱翠的密林之中,久久不散去。

她不知这究竟是何乐器吹奏,她还从未听过这般独特的乐曲。

时而绵长轻颤,时而断断续续,时而好似漫天风雨潇潇而下、无边秋叶飘飘落地,时而好似春风拂面、江水静流。

只是,曲中凄婉之意,令听者动容,甚至不自觉地红了眼眶。

也不知,吹奏此曲之人因何心境而如此悲伤。

她着了魔一般,跟随着曲音而去,当拨开最后一丛浓密的灌木,眼前的景象不禁令她怔住。

白衣潇潇,竟是他!

是那个同乘竹筏,又自豹子口中救了她的白衣男子。

此刻,他正坐在悬崖边的大石上。

蓝天衬着高耸的巨大山峰,金色阳光下,几朵白云在山峰间投下云影。而他就似坐在那朵朵白云之间,侧着身,眉心间一点黑玉,好似为无边白色锦缎上绣上了一朵暗花。更令她吃惊的是,他的手中并无乐器,有的只是一片长长尖尖的竹叶。

她从不知,一片竹叶也能吹出如此动听的乐曲,声音像是山涧奔腾而下的清泉。

他似是感觉到她的存在,曲子停了下来,手一扬,但见竹叶翩翩飞舞,直直坠入云间。

她见他虽是停下吹奏,却并不转身,于是试着轻唤了一声,“雷霆?”

他纤长的眉微扬,惊诧的目光投递过来。

霜兰儿一喜,他果然叫这个名字。她胆子又大了几分,再问道:“是你再次救了我么?将我从那两个恶贼手中救下的人,是你吧。”

他静静望着她。绚丽的晨阳铺照而下,她的脸庞宛如一块半透明的美玉,浸在万丈光彩之中,如秋水般的眸子此刻正凝在自己身上,不曾移动半分。

他极轻地点了点头。

“谢谢你。”

她的笑容清新如晨露,他亦是怔了怔,可很快他又恢复了平静。

她似忽然想起了什么,幽幽一叹,道:“雷公子,对不起,你借我的衣裳没能还给你,被那两个恶贼抢去了。”

他没有回答,似是不在意。

“后来那两个恶贼,你如何处置……”她的话,在眼角看到他右手腕处有一抹显眼的红色时,突然停住。那红色似晕开一朵胭脂,风雅到极致。

愣了片刻,她低低自语,“原来你杀了他们……让你……对不起……”不知缘何,让他为她手染鲜血,这让她十分过意不去。

在她眼中,他就好似那雪山之巅最干净、最清冽的一抹初雪。沾染任何尘俗,都是一种亵渎。

他似明白她的意思。嘴角突然拉高了一丝弧度,那笑容冰冷冰冷的。

旋即他默默起身,拿起放在一旁的竹篓子,转身便走。

霜兰儿这才注意到,他的脚边一直放着一只竹篓子,里边的东西都是她最熟悉的,有琴香草,有虎须草,还有麝兰等,都是些名贵罕见的草药。这些草药多生长在深山密林,悬崖陡峭之处。

难道,这就是他不辞辛劳,来到越州城的原因?

原来,他竟是冲着玉女山脉的草药而来。也的确,上阳城附近的山脉物种单一,没有这几味药材。她从小随师父上山采药,对各种草药十分在行。

眼看着,雷霆已是走远。她奔跑几步勉强追上,跟在他身后气喘吁吁道:“雷霆,你让我搭船,又救了我两次。我无以为报,如果你此行是为了采集草药,我兴许能帮上一二。”

他依旧走得很快。

她小跑才能跟上。她明白,他没有说过一句话,也许是生性孤僻,不愿与人过多交往。可是,爹娘从小教导她,知恩图报,她不能欠他这么多恩情。

“我识得草药,真的。譬如你采集的这些麝兰,是四片叶子的,这种药效远远没有六片叶子的麝兰更能增元固本、活血化瘀。”

他突然停住脚步,伸手扶住来不及停下,险些撞上来的霜兰儿。

那一刻,他清澈如天光云影的眸中有着询问之色。

霜兰儿感到他的手正握住她的肩膀,那感觉,温柔又细腻。

她的脸不知怎的突然红了。

顿了一顿,她望着他温润如玉的脸庞,字字道:“真的,我懂草药。我只是想还你人情,别无他意。”

他松开了她,嘴角微笑缓缓绽开。

有很长时间,霜兰儿都无法从他那一抹笑容中回神。每每忆起,整个人似尚在云雾中飘腾。她从不知,仅仅是一抹笑容竟像是三月间最温暖的阳光,能化去心中最深处的冰雪。

雷霆,这个神秘的白衣男子。生得是俊朗无双,举动间从容贵气。虽是沉默不语,可清冷中却不乏温柔绵绵。至少,他三番两次救了她,她是这么认为的。

接下来的几日,霜兰儿皆是一路跟随着雷霆。他们自玉女山间又采了几味珍奇草药后,改道返回了越州城中。

她发现,其实雷霆不仅仅是不同自己说话,他也不曾同任何一人说过任何一个字。每每上了酒楼饭庄或者是客栈,他总是站在柜台前,一言不发,掏出整整一锭银子往柜面上一放。诸位老板一看他这个架势,纷纷明白,均是挑最好的房间,菜也是捡最贵的上。

这种行事方式,不禁令霜兰儿咋舌,即便有钱,也不是他这么挥霍的罢。

如果说吃饭或是住店可以不用说话,对方也能明白你的意思。那最离谱的莫过于,这个雷霆上任何成衣铺或是皮毛店买东西时,也不曾开过尊口。只是他不再是放一锭银子,而是一张银票。

做生意的,谁不想赚钱?他们自然想做成生意,又见那尊贵的公子不肯开口,大家都不知道他到底想要买什么,于是只能前呼后拥地围着霜兰儿。给她端茶倒水,还送上瓜果甜品。

霜兰儿打出生起,过得一直是穷苦人家的生活,一时被人供着、哄着,她很不适应。万般无奈之下,她只得代为揣测这个雷霆到底想要买些什么。

几番试探下来,她发现自己对这个雷霆的喜好已是摸得清清楚楚。他无非就喜欢黑色和白色,但凡衣服都买白色,但凡披风狐裘都买黑色。而他的喜好,似乎还延及他人,连带着她的衣裳,也都买成了这两种颜色。

有时他白衣完全笼罩在了黑披风下,跟随着的她确是穿着一袭白裙。两人并肩走在越州城大街上时……似乎……这种搭配,很容易让人联想到……黑白无常。

各家店主赚钱之余,私下里难免议论,纷纷惋惜这位贵公子天生哑疾。

霜兰儿是医女学徒,所以她知晓他绝非哑疾,若是他嗓子声线有问题,是断断不可能用竹叶吹出那般动听的曲调的。所以,他只是天生不愿与人沟通。

几日后,他似是准备好了所有的行装,准备出发。

这一天傍晚,他给了霜兰儿一张画。画中是一朵美丽的花,他的画工很好,运笔间挥洒如意,花朵下垂成一长串,风致楚楚。白色的花瓣,尖处一点粉红,重重叠叠的层次在他笔下一展无遗。此花的叶子尤为奇特,七彩色,似一道道彩虹交错托起花朵,也被他画得惟妙惟肖。

“雪雁玲珑花!”

霜兰儿看完画,脱口而出。

抬头时,正巧遇到他赞赏的目光。这让她心中一热,这么些天,他的表情一直平淡如水,几乎没有任何波动。这几乎要让她以为那天他的温暖微笑只是她在做梦而已。

她掩饰着自己内心的喜悦,面上只作随意笑了笑。

“我读过《奇珍花木》这本书,此花生在极寒之地,雪山之巅。叶子奇幻如彩虹,每逢七年才开一次花,花开时无味,花谢时却香飘千里。此花花开季节为夏季,算起来应该就是现在这个时候。因着它生根在悬崖罅隙间,花期无味又很短,是以世人罕见,兴许只有那终日盘旋于雪山之巅的雪雁才见过。故称作‘雪雁玲珑花’。”

他点点头。

她又问:“你要采这花入药?”

他不语,神色间已是默认。

她瞬间明白,为啥之前他在夏天却要去皮裘铺子订制冬衣披风之类,原来是要登上雪峰所用。而他自上阳城出来,来到这越州城就是为了这“雪雁玲珑花”。

据史载,此花只在越州的玉女峰顶出现过,不过已经百年来再无任何记载,也不知到底是尚存在,还是早就灭绝于世间。

她想了想,微笑道:“呵呵,雷霆。你救了我两次,我一直无以为报,前些日子不过是帮你采些普通草药,算不得什么。可这次,我却是真正能帮上你了。”

他长眉微微一挑,等着她的下文。

她又道:“你恐怕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此‘雪雁玲珑花’性子极寒,治罕见热症实属最佳药材。只是此花不能由男子来采摘。男子属阳,若是碰此花,此花当即死亡,再不能入药。即便是女子采摘,也需用冰制成刀刃,小心割下花朵后,必须放置在用大块冰凿成的容器之中,确保入药时新鲜不败,否则即便找到了这花,也是徒劳无功。”

听到这里,他俊眉深深纠结起来,清润的眸中添上一份愁容。

她见他有几分郁郁,小心翼翼地问道:“雷霆,你有重要的亲人等着此花入药么?”

他不语,亦没有点头。

气氛一下子如沉水般静下来,静得甚至能听见他呼吸之声,微微乱了。

霜兰儿心下了然,不再多问,她自然一笑,道:“常言都道,天地茫茫,寻‘雪雁玲珑花’全凭运气。可殊不知,心诚则百事如愿,相信我们一定能找到此花的。”不经意间,她说话的时候,用的是“我们”二字。

而他素来凝滞的面容,听完她的话,此刻终于有了一丝舒缓的表情。

此时,霜兰儿又想起了一个重要的问题,表情凝重起来,“这个,祥龙国有规定,凡是珍贵的一等药材,均为皇室所有,民间不能私自采摘。若是有特殊需要,得向官府层层报批。不然若是私自采摘一经被发现,那可是死罪。不知你……”其实,她想问的是,不知雷霆是否只将此事告诉了自己,还是他也将这画给其他人看过了。这两天他一直不在客栈中,也不知他做什么去了。

这“雪雁玲珑花”是特等最珍贵之物,私自采摘,可要株连九族的。她霜兰儿反正家门已绝,一条贱命也是他两次救回来的,为了偿还他的恩情,她死不足惜。只是不知他……是否有所牵挂……

他听完她的话,喉间滚动了下,只发出一声轻嗤,似完全不在意官府,神色间皆是不屑。

少刻,他自她手中抽回画纸,转身出了房门。

望着他潇洒离去的背影。霜兰儿心中对他,好感又增了一分。看来,雷霆才是真正的不畏强权,性子桀骜不驯。

此时,她的脑海中突然浮起一个妖艳的身影——龙腾。她不禁微微蹙眉,自己怎会想起他来。

不过,是了,雷霆比起那个挂名的清官龙腾,实在是有着——天壤之别!

她暗暗起誓:不管付出多么大的代价,一定会帮他找到“雪雁玲珑花”。

次日,他们进入玉女山中,朝着玉女雪峰而去。

在山中露宿一晚,大约第二日午后才接近玉女峰。炎炎暑热早就远远地被撇在后边,迎面送来的雪山寒气,立刻会使你感到秋天似的凉爽。

而站在玉女峰脚下仰望,此时蓝天衬着高耸的雪峰,融化的雪水从高悬的山涧,从峭壁断崖上飞泻下来,像千百条闪耀的银链。这飞泻下来的雪水,汇在他们脚边的溪流中,浪花往上抛,形成千万朵盛开的白莲,美极。

霜兰儿轻轻掬起一捧溪水净脸,那水清凉入腑,顿觉洗去了满身疲惫。

眼看着近了玉女峰,她不禁有些兴奋。要知道学医之人对草药天生有种异于常人的执着,越是珍惜罕见之物,越想见一见庐山真面目。这一路走来,她收获也不少,采集了不少二等类的草药,有了这些药材,她下山便能卖一个好价钱,从此靠着自己谋生。

他们在溪边稍作停留。

他自溪水中捉出几尾鲜鱼,她帮忙去鳞洗干净,他则是将鱼串在树枝上,架起火堆烤起来。很快,空气中处处飘着香味。

此时,阳光射到清澈的水底,波光粼粼中倒映着雪山清流,还有他的影子,被拉得长长的,随着清波荡漾起伏着。

他烤鱼的手势十分娴熟,她一时倒也帮不上什么忙。只是微微惊讶,想不到他一个男人也会整这些吃食,实属少见。

烤好之后,他递上一条肥美的鱼给她。

她接过,津津有味地吃起来。她知道,此一入雪境中,“雪雁玲珑花”是志在必得。雪境寒冷,而他们恐怕再也吃不上一顿热的食物了。因着不知何时才能返回,为了保证充足的体力,他们此刻必须多吃些有营养的食物。

深山中沉在溪底的鱼,不但味道鲜美,肉格外有劲道。这恐怕是她吃过的最好吃的鱼了,她一口气吃了三条。而身侧不远处的他,却一点都没有吃,只是默默望着溪水潺潺流动,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短暂休憩过后。

他们便往雪山深处高处走去,山势越来越陡,车马不能成行,连雀鸟也少飞来,只偶然听到远处的几声鸟鸣。景色却越来越美,翠绿的原始森林,密密的塔松像是撑天的巨伞,重重叠叠的枝丫,只漏下斑斑点点细碎的日影。

只是,这翠绿渐渐被茫茫白雪覆盖。而明光也被夜色缓缓侵吞。

终于,他们的身边只剩下了冷和黑。

这晚,霜兰儿在玉女峰度过了她有生以来第一个最寒冷的夜晚。她裹着厚厚的棉衣,还有柔软的狐裘披风,却依旧冻得瑟瑟发抖。雪峰之上,找不到干柴,自然不可能生火,而他们带的火褶子有限,必须用来照明,而不能浪费在取暖之上。

她从未觉得夜如此漫长难熬,也从未如此期待过天明,渴望阳光。

不过,即便再苦,她仍是熬了过来。心中有着执念,那就是帮助雷霆寻找到“雪雁玲珑花”。他曾救过她两次,她定要为他做些什么。

一晃,不知不觉中两天已经过去了。

他们一直在玉女峰顶四处徘徊,却连“雪雁玲珑花”的影子都没瞧见过。而他们随身携带的干粮,早已变得又冷又硬,难以咀嚼。

这日天明后,他们便出发往更冷的背阴面去寻找“雪雁玲珑花”。

她走得慢,跟不上他的脚步,好几次都被落下,每每都是他停下来等她,她再勉强跟上。

而这一次,她又被落下很长一段路。不同的是,他不再停下来等她,而是笔直朝她走来。愈走愈近,他深邃的目光中有着探询之意。

霜兰儿坐在地上休憩,她勉强抬头冲他微微一笑,“不好意思,我走不动了。只是休息一小会,很快便能赶上你。要不你先往前边去,千万别耽误了时间。我估摸着‘雪雁玲珑花’的花期就在这几天了。”

他俊眉高高挑起,似是不信。

她尴尬地咬了咬唇,其实她自己也知道这个理由很牵强,刚刚休息了一晚,岂有大清早就走不动的?可是她不想让他知道昨晚自己被雪貂在小腿处狠狠咬了一口,此时毒液正慢慢浸润着她的四肢百骸,她已经不能像之前那般行动自如了。

极力掩饰着自己双唇间的颤抖,她又微笑道:“真的,我坐一小会就来。”

他点点头,背身离去。

她悄悄松了口气,缓缓闭上眼睛,抬手拭去额边落下的黄豆般大小的汗珠,靠向身后的大石。这个雪貂之毒,侵蚀身体的神经,并不会一时半刻发作身亡,但是最佳治疗解毒的时间是在两天之内。若是两天之内不解毒,丧命倒也不至于,却会留下一系列的后遗症。

她被雪貂咬了一口,却不想告诉他,即便帮不上他的忙,她至少不能成为他的拖累。

她坐着,积蓄着体力。只是,闭上眼睛时她才觉得整个人有些摇晃,眼皮沉重得睁不开来。也许情况比她预想得还要糟糕些。

就在这时,鞋子碾过积雪与枯枝的声响由远及近,最终停在她的身边。

迷迷糊糊中,她感觉到一双手将她凌空抱起,鼻尖处皆是清冷的百合花香。这寂寂雪山,何来如此清冽的花香呢?这感觉,好似置身于星光璀璨、无声的静夜中,让人不想再动,只愿一味沉溺下去。

可她并没有完全昏迷过去。当她隐约感觉到自己的小腿处一阵阵抽疼时,她已然清醒。

腿上的感觉如此奇怪,她勉强睁开眼睛望去,原来自己正躺在一块平坦的大石之上。几缕阳光正稀疏照在他身上,一望无尽的雪色中,唯见他额头一点黑玉正紧密地贴着她莹白修长的小腿。

而那隐痛,亦是从伤口处传来。

这场景,是……他在为她将毒血吸出来。

她顿时明白过来,也不知哪来的力气,用力推开了他。

他微微惊愕,扬起脸时,漆黑的发丝根根扫过她修长的小腿。

顿时,有种酥酥麻麻的感觉浸遍全身。她气息有些急促,“雷公子,万万不可再为我吸出毒液,若是不慎,或者污血在口中停留时间过长,这雪貂之毒会通过你的口中慢慢侵蚀你的神经……”

她的话,突然止住。原是她瞧见他嘴角尚残留着血迹,薄薄的唇线,完美刚硬的下颚,挺直的鼻峰,清冷的双眸,此时一缕鲜红似为他添上了一缕妖异邪魅之色。

有片刻的寂静。

他吐去口中污血,又抬手轻轻擦掉血迹。

她见他及时吐出毒血,心中松了一口气,连忙道,“对不起,是我连累了你。这雪貂之毒暂时不要紧的,只是行动间会走得慢些。我没事,可以撑到找到‘雪雁玲珑花’再下山的。雷公子,我们赶紧寻找吧,不能再耽误了……雷公子……”

话至最后,已然成了大喊。

只因眼前的他毫不犹豫地轻身一纵,直奔山下。

“雷公子!你不用管我的!你下山了,那‘雪雁玲珑花’怎么办?”

她喊得声嘶力竭,他却恍若未闻,茫茫白雪中,顷刻间再也瞧不见他的身影。

其实她懂他的意思,他这是要下山去为她拿解药。若是他带着她下山,治好了再返回玉女峰,耽搁的时间太长,还不如他一人施展轻功,快去快回。

可他就不怕因此错过了“雪雁玲珑花”的花期?

“雷公子!雷公子!”

她一遍又一遍地喊着,可回答她的始终只有飘散在茫茫白雪中的凄凄回音。

不得不承认,此刻她的心中,有异样的情愫正缓慢滋生着。他竟是那样在乎她的生死……

就在这时,“啾——”一声长鸣,如利刃般划破天空。

她狐疑地抬头,不想瞧见一只雪白的大鸟正展翅滑翔而过。雪白雪白的颜色,通体像流线般顺畅,体型很大,双臂展开约有一人高。

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雪雁!

书中记载,“雪雁玲珑花”,百年来无人再见过,兴许只有那雪山之巅的雪雁才有缘一窥真容。那现在她见到了雪雁,是否表示,这“雪雁玲珑花”也在附近呢?

他走了,为她去取解毒之药。

那她,是不是也该为了他,努力去做些什么……她相信……心诚则灵……

行动往往比心念的反应更迅猛,更果断。下一刻,她已然追着雪雁而去。

由不得她细想,头顶上又传来了“啾啾”长鸣,这回声音愈发清晰了。她抬头眯眼看去,耀目阳光下,她依稀见到了一抹白色的影子。

她跟着雪雁一路奔跑,忘却了自己所中的毒,忘却了疲惫,忘却了所有的一切。

不知不觉中,她已是来到了一大片的不毛之地。也许是太冷,也许这里是背阴的一面,放眼望去一棵树也没有,唯有积雪覆盖。恶劣的环境,恐怕只有苔藓能勉强生存。

此时,白色雪雁停在了一处怪石凸起的高处。

她很想爬上这处几丈高的嶙峋怪石,可石壁上满是青苔,太滑,她试了几次都没有成功。这时,她眉目一转,想出一个办法来,她将背后包裹更紧地系在肩膀之上,取下头上发簪用力插向石壁缝隙之中,那石壁僵硬异常,好在她所佩戴的发簪质地坚硬,借着一点力,她再度向上攀爬。

中途有几次,她险些掉下去,可她并没有放弃,哪怕双手皆磨出了累累血痕,哪怕全身已是痛得麻木,她都没有放弃。

只因雪雁稀有罕见,也许她错过了这次,就再也见不到了。

她奋力向上攀爬,终于离那雪雁近了,更近了……好不容易才爬到石壁顶端,她用手向上探去,竟惊喜地发现洞壁上有一处凹槽。

她心中一喜,连忙抓紧凹槽,身子猛然一挺爬了上去。她也许太激动了,没有注意到石壁有一处凸起的尖刺,瞬间就将她腿上的布料层层割破,一直刺到最里面,划开一道血口子。

痛感,传遍全身。然而眼前的景象,却令她双目一亮,忘却了所有的疼。

这里有一个天然的小凹洞,凹洞之内有许多不知名的石柱由顶部垂下,形状各异,每一根石柱都发出五颜六色的光芒。这些发出七彩光芒的石柱顶端滴下彩色的水珠,汇成一汪七彩的小水塘。

而传说中的“雪雁玲珑花”,此时正静静开在彩色水塘之中。

七彩的叶子,托起一长串风致楚楚铃铛般的花朵,与书中描写的一样。没有一丝香味飘出,却有令人置身百花坛中的感觉。

只此一花,好似令天地间所有花魁顿时失色。

这时,雪雁振翅高飞,空中远远传来“扑哧”“扑哧”声,它扇动着一脉冰冷的风孤绝离去。

看着眼前的“雪雁玲珑花”,霜兰儿心中有着说不出的激动。要不是今天她遇见了白色的雪雁,只怕这个诡异的地方,一辈子都不会有人找到。毕竟谁会想到“雪雁玲珑花”竟会生长在如此不毛之地。

她缓缓跪下,自身后包袱中取出早就准备好的冰刀和冰槽,小心翼翼地取下花朵,放置在了冰槽之中,又小心翼翼地盖上冰盖子。此刻她的嘴角,绽开了有史以来最美的笑容。

雪地寒冷,不用担心冰槽会融化,倒是她一双伤痕累累的手,此刻又被冰槽冻得青紫,极需要治疗,还有她身中的雪貂之毒,也是时不我待。

可是她全然不顾,满心都是欢喜。

雷霆,她终于帮到了他,这样的认知,令她全身的热血都沸腾起来,久久不能平息。

她兴奋地带着冰槽爬下石壁,照理下去的时候应该更难些,可她因着高兴,很快就落地了。也许身上又擦破了几处,可她早就顾不上了。

她一心只想着回到之前雷霆离开的地方,在那里等着他回来。可是,她怎么也想不到,她最先等到的竟是越州官府的人。

原来雷霆要采摘“雪雁玲珑花”一事,早就不慎泄露。官府中派了人暗中跟着他们,就等着他们采得奇花,再一并人赃俱获。越州知府一来可以将此花进献朝廷表功,二来又能惩治偷盗特等奇珍草药之人。真是个一举两得且不费吹灰之力的好办法。

就这样,霜兰儿被官差强行带下了山,回到了越州城中。而她千辛万苦采得的“雪雁玲珑花”也被越州知府没收,用一个更大的冰制容器装着,估计是要拿去向朝廷邀功。

一路之上,霜兰儿表现得很平静。她并不担心自己会因此受罚,相较她更担心雷霆,他应该是急需此花入药,而此刻花已然落入官府手中。也不知他会怎么做?

在越州牢中的那一晚,她咬牙忍耐着小腿处被雪貂咬过后的毒发蚀骨之痛,心中思量着一千种一万种有可能会发生的情况。

可是她怎么也没有想到,一千种一万种可能,都没有最后的事实来得令人震撼。

第二天,晨曦初露。

刀剑劈开铁锁的巨大响声,将她从睡梦中吵醒。

她揉了揉惺忪睡眼,望向眼前,不由愣住。

只见他一袭白衣潇潇,墨发飞扬,行动轻盈如入无人之境,他的手中正握着镶满蓝宝石的软剑。也正是那剑一下子就劈开了牢中的铁锁。

刀剑撞击金铁时,瞬间迸发四射出美丽的火星,似点点都在她眼前绽开。

牢中狱卒惊慌大喊起来,“来人啊!快来人啊!快去通知知府大人!有人劫狱!”

“啊!”

狱卒的尖嚷,最终止于他的优雅出手。

她清楚地瞧见,他只是掷出手中一枚竹叶,片刻就令那狱卒昏厥倒地。而其他的狱卒一见,眸露恐惧,纷纷后退。

她尚在怔愣之际,他已是上前抓牢她的手腕。不顾她的惊愕,拽着她就朝外大步走去。

此时翩翩白裳就在眼前,百合花香始终萦绕。

那一刻,她觉得自己仿佛醉了,完全沉醉在这他冷硬修长的背影之中。男子桀骜,连劫狱都能如此潇洒不羁,如此气概,天底下唯有他。

当他们抵达大牢门口时,越州城知府显然闻讯赶到。

那是一个留着小胡子的胖男人,他的官服尚未整理好,正气喘吁吁地赶来。一见到劫狱之人,他立即端起威风八面的官腔,横眉竖目,大喝道:“何人如此大胆,竟敢劫持祥龙国天牢!来人啊,上去将这个恶贼拿下!”

越州知府说的是义愤填膺,他身后的官差亦是雄风凛凛,蠢蠢欲动。

霜兰儿以为免不了一场恶战。可谁曾想,身侧的他只是从容地自怀中取出一枚金令牌。

他淡定地、缓慢地将金令牌横在越州知府面前,他的手指莹白修长,此刻握着金令牌,更显得那令牌质地厚重且光芒夺目。

夏日阳光太猛烈,金光过于闪耀。

越州知府眯起眼,好半天才看清楚了金牌上写着“雷霆”二字。他顿时一惊,双膝一软,“扑通”一声跪地。他似是吓得不轻,说话时一个劲地发抖。

“这是……雷霆令……臣,越州知府李清阳,见过瑞王……瑞王千岁千岁千千岁!”

语罢,他伏在地上再不敢起身。

背上冷汗涔涔流下,他说怎的这劫狱的男子看着有些面熟,原是瑞王龙霄霆,他真是做梦也想不到啊。他曾在国宴上有幸见过一回瑞王,刚才怎么就没认出来呢?!此时他真想狠狠打自己几个耳光,得罪了瑞王,日后官场之上他还用混么?

就在越州知府一个劲懊恼的同时,霜兰儿亦是怔在原地。

瑞王……天底下还能有几个瑞王?

她想,她的天便是在那一刻,完全塌陷……

她不知自己究竟站了有多久,又是何时挥开他正握住自己手腕的大掌。

阳光刺眼灼热,她的额边、背上、手心里满满皆是汗水,也不知是天气太热,还是由心而生的寒冷所致。

迎面一阵凉爽的风吹来,本应是解去酷暑,可此刻对她来说却宛如被利剑一次次割过咽喉,又仿佛被重锤一下下敲击着心脏,她面色逐渐变得雪白,嘴唇也逐渐变得僵硬。

眼前的白色背影,与记忆之中瑞王浅金色冷硬绝情的背影,无论如何都无法重叠。

要她怎样相信?可她又不得不相信。

原来他的名字不叫雷霆,“雷霆令”应该是他尊贵身份的象征,她区区一个平民家的女儿怎会识得此物?

龙霄霆转首,望着她突然挥开自己的手。他愣了愣,只以为她一时不能接受他的身份而已。他挥了挥手,示意越州知府退下。

越州知府李清阳如获大赦,他连连叩首道:“臣愚钝,不知‘雪雁玲珑花’乃是王爷所要。王爷请放心,此花目前下官已妥善保管,这就派人加急护送至上京城瑞王府中。”顿一顿,他眼珠子一转,又道:“王爷请宽心,此事只下官一人知晓,再不会有旁人。”说罢,他抬眼觑了觑龙霄霆的脸色,见他面色如常不变,这才小心翼翼地再拜离开。

背过身的同时,李清阳悄悄抬手拭了拭额边汗水,松了一口气。看来他猜对了,瑞王独自前来越州城采药,没有通知官府协助,想必一来是信不过知府的办事能力,二来是不想让其他人知道此事。而刚才瑞王劫狱,想来为了避免不必要的伤亡,这才亮出身份。好在他素善察言观色,及时领会了瑞王的意思,这才得以全身而退。

龙霄霆见越州知府与一干官差离开,这才从长袖中取出一个精致的白釉蓝花小瓶,递给身后的她。

霜兰儿怔怔望着他手中的瓶子,心知那是雪貂之毒的解药。她所中之毒已然两天,再也耽误不得。若是错过了最有效的治疗期,会留下终身的后遗症,那就是每逢大雪纷飞的寒冷天气,小腿伤处会痛入骨髓。

她伸手,想去接过那个蓝色的瓶子,却在碰触到他温热的指尖时,突然缩回了手。

他递上前,本以为她会拿稳,是以松开了手。

一个松开,一个却缩回了手。

两两交错……

只见那白釉蓝花的瓶子在他指间划开美丽的弧度,直直朝地上坠去,顷刻间摔得粉碎,黑色的药汁,流淌一地。

她望着地上的解药残骸出神,一言不发。

他却不解地望着她。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将一片竹叶放置在薄唇间,吹响一声尖锐的长鸣。

很快,一名黑衣护卫自暗处现身,三两下便跃至他面前。这人,霜兰儿自然认得,是瑞王府中侍卫统领奉天。

奉天单膝落地,恭敬问道:“王爷有何吩咐?”

“速取雪貂之毒解药来。”

这样的声音,低沉如鬼魅,自他喉间而出。很难想象,拥有如此温润俊颜之人,声音确是如此低沉。

这样的声音,清冷无比。不禁让她回想起冰天雪地的玉女峰顶,狂风卷过,带出一脉冰冷,似能将你整个人都透心透骨地冻住。

她想,但凡听过这样的声音,一生难忘。

是的,她并没有忘却瑞王的声音。只是,她从不曾听过雷霆的声音,她自然不可能将他们联系在一起。

此前,她总想听听雷霆的声音,幻想着如同清泉吐珠。而今,她终于听到了他的声音,却是这样的结果……

她一动不动,好似全身最后的力气都在这最后一刻希望破灭的时候全部抽离。而她整个人只剩下空空一副骨架子,体内血液似亦被那冰冷的声音冻住般,停止了流动。

怔怔望着热腾腾的地面,泛着晕目的白光,她只觉周身冷得瑟瑟发抖。

奉天领命颔首,他起身时问道:“王爷,‘雪雁玲珑花’可是找到了?”

龙霄霆轻轻点头。

奉天连忙握拳恭喜:“王爷实乃天纵奇才,能成常人所不能为,令属下钦佩至极。只是……”顿一顿,浓眉间飞上愧疚,他咬牙道:“只是属下却办事不力,至今未能找到霜姑娘。只有‘雪雁玲珑花’,没有霜姑娘的血,又该如何救王妃……”

奉天的话,突然止于此。他终于留意到了一直站在王爷身后的女子。那容貌,那身段。不正是……他大火之后率人一直苦苦在上阳城中寻找的人?霜兰儿!

奉天愣了半天才指着霜兰儿,道:“霜姑娘?原来……王爷你已经找到了霜姑娘……那真是可喜可贺!”

“什么?!”

龙霄霆怔住,颀长的身子顿时僵住。转身望向她时,满是惊诧之色。

她就是霜兰儿?

此时的她,脸上光洁莹白的肌肤中,透着一丝惨白。飞扬的眉梢下,本是晶亮的双眸,现下却无丝毫神采,满满皆是彷徨。

看起来,她似乎没有想到他会是瑞王。同样,他也没有想到,她竟会是她。

前两次见面,她的脸每次都是青肿,他不曾看清过她的容貌,也并不曾细听过她的声音。真是想不到,人海茫茫,他们却会以这种方式相遇……

此情此状,又能教人说什么呢?

他们站在烈日之下,彼此沉默,望着对方。

太阳残酷地蒸烤着大地,渐渐一丝风也无,热气像针似地钻进毛孔里,汗水不停地自他们额边碎发处滚落,滴在地上,转瞬又被蒸发。

奉天奇怪地望了望他们,不敢上前插话。

很久……

龙霄霆打破了沉默,他的声音中夹杂了丝丝温柔,不似方才的冰冷,缓缓道:“王妃她需要你的帮助。其实可吟很善良,可惜天命不佑,你能不能……”

她突然打断,“如果我不肯呢?”

他停一停,转身不再看她,又是良久,他对奉天淡淡道:“带霜姑娘回府。”语罢,白色的袍子撩起,带出一脉清爽的风。再看时,潇潇白影已然消失在转角处。

烈日下,她突然笑了。

今日她第一次明白,有一种残忍,叫温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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