渐渐,朝霞自天边升起,红得如血泼彩绘一般,渐渐盈满半天。
周围,只是寂寂的无声寥落。偶有鸟雀飞起,婉转叫着,登在枝头,如离弦的箭一般冲向蓝天,飞向了自由。
霜兰儿挪了挪早已麻木的双腿,她刚想走,忽然见朱门缓缓拉开一道口子。她心下一动,下意识地躲在了树后。
出来的人正是龙霄霆,秋可吟盈盈相送,与他保持着一段距离,远远只见她衣着艳丽,脸色红润。也不知龙霄霆走的时候说了句什么,秋可吟脸红得如要沁血一般,娇嗔了他一句。
这样绮丽温馨的一幕,霜兰儿本不想看,她本想转过头去,可她最终却硬生生地逼迫自己看着,直至看完。她看着龙霄霆微笑离开,再看着秋可吟含情相送了很远很远,最终回到了可园之中。
她不走,是因为她必须看,她必须清醒过来,不能再沉溺在梦中。
她不能沉溺在自己为自己编织的梦幻之中。她心目中那白衣翩翩的男子,只是她臆想出来的雷霆,而并不是眼前真实的龙霄霆。长久以来在她的心中,其实他们并不是同一个人。她也再也无法骗自己将他们合二为一。
雷霆只是她曾做过的一个绮丽的梦,而她该是时候清醒了。
她之所以守在可园门口整整一夜,便是要让自己彻底清醒。雷霆早已不存在了,害她至今日这般田地的罪魁祸首,就是龙霄霆,再无他人。
她怔怔立着。
良久,他颀长的背影终于去得远了。
抬头,金色的阳光洒遍王府每一个角落。又是新的一天开始了。
她麻木地往回走着,想通了一切,心中不再空落落的难受。
只是阳光虽温暖,可她的手足却一阵阵发冷。脚下虚浮无力,似是踩在软棉花之上,又似是踏在云中。
也不知走了多久,她终于走回了醉园之中。
小夕满眼都是疲惫,连忙出来相迎,泣道:“霜姑娘,你这是上哪去了。小夕找了你一整个晚上。昨夜王爷大喜,小夕又不敢禀报打搅。你的手怎的这么冷?”
霜兰儿神情恍惚。
曾几何时,她已不再是从前的自己了。她很想离开这里,可天下之大,却没有她的容身之处。还有她的亲人,如今也不知在何方,又遭受着怎样的苦难。她只有一个人、一双手、一双腿,她没有雄才伟略,她只有医术,能作何用?她又该怎么办?
小夕见她失魂落魄的样子,心中更是着急,“霜姑娘,你这是怎么了?要不我去瞧瞧王爷还在不在,让他过来一趟……”说罢,小夕转身便欲跑出醉园。
霜兰儿双眉一凛,连忙伸手拉住她。开口的时候,她已然恢复平静,只是淡淡道:“不用了,我很好。”
是的,她很好。
她已然想明白,她会守住自己的心。无论他怎样对待她,都将与她无关。
秋可吟不过就是仗着龙霄霆的宠爱,为所欲为。“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她要在龙霄霆面前揭穿秋可吟虚伪的真面目,让秋可吟彻底失去龙霄霆的宠爱。如此一来,还有什么理由让她继续用自己的鲜血为秋可吟治病呢?而那时,她也没有必要留在这瑞王府中了。
唯有这样,她才能真正得到自由,救出家人。
朝阳之下,她微微一笑。
既然,只剩下她一人,就让她独自演好一场戏罢。
可园之中。
“噼里啪啦”地嘈杂刺耳。
屋中铺满了柔软的西域地毯,即便将花瓶瓷碗之类砸下也不会碎。秋可吟心中有气无处发泄,于是便将花瓶砸向墙壁和梁柱,不多时地上已满是青瓷碎片。
桂嬷嬷面上焦急,连声劝道,“王妃,你身子刚刚好些,可动不得这么大的火啊,伤身子呢。”
秋可吟颓然倒在软榻之上,她强撑着力气道:“我如何能不气?你可没见到昨夜宴席之上,王爷望着那贱人的眼神。”
桂嬷嬷屏息片刻,“终究只是个民女,王妃还怕她翻了天不成?”
秋可吟冷笑,“她已经翻天了。”
桂嬷嬷面色僵了僵,迟疑了一会儿才道:“王妃,有一句话老奴不知当讲不当讲?”
秋可吟横了她一眼,“快说!”
桂嬷嬷劝道:“王妃,若是王爷日后继承大统。堂堂天子,三宫六院,怎会没有妃嫔?王妃只消坐稳皇后宝座。那贱人出身低贱,是得不了什么高位的。”
秋可吟轻轻笑了,她笑得单纯而真挚,神情间仿佛回到了很多年前,“从我有记忆以来,一直爱着他。可这么多年来我究竟得到了什么?他的心,我最懂了……她都死了那么多年……为什么……就算他终于肯动心,为什么是霜兰儿,为什么!为什么不是我?为什么不是我?我爱了他那么多年……等了他那么多年……为什么……”
滚烫的泪水落下,她手中紧紧攥着软榻扶手,似要将它捏碎一般。良久,她终笑出声,仍是痴痴问着,“为什么?为什么?”
桂嬷嬷心中有一瞬的不忍,别过眼去,抹了抹眼泪道:“王妃,莫不是……你是否觉得这霜兰儿的性子和说话的语气与她有些像?”
“她……”秋可吟的手愈握愈紧,直至在自己白皙的手臂上印出几道浅紫的痕迹,过了好一会儿,她又喃喃自语道:“你是在说她么?”
“是的。”桂嬷嬷凑近了些,小声道:“老奴跟王爷时间最久了,这个霜兰儿性子与她有三分像,且声音更是如出一辙,都是那样的,婉转中不乏清冷,激动时声音震颤却不乏镇定。老奴起初听时,心中便这么‘咯噔’一跳。”
秋可吟冷冷一笑,半是讥讽道:“桂嬷嬷,她都死了那么久了,你倒是还记得清楚。看来,连你也忘不了她啊。若说笼络人心,我可不及她的十分之一。”
“老奴……”桂嬷嬷语塞,一时不知该如何说。
“罢了。”秋可吟摆摆手,“你还是想想怎么对付霜兰儿这个贱人。”
桂嬷嬷诡异一笑,贴近秋可吟耳边,“老奴早有打算,我们就这样……这样……”
此时满室狼藉在阳光耀入中无所遁形,愈显零落破败。
而秋可吟终于露出了一抹微笑。
接下来的日子,再没有阳光,反而迎来了绵绵秋雨,无止无歇,一连数十日,整个上阳城都好似浸在大水中一般。
瑞王府之中,雨水沿着殿檐的琉璃瓦潺潺而下,好似形成了一道道天然的水帘,将所有的一切都冲刷得干干净净,喜气的,忧伤的,都不复存在。
日复一日,大雨如注。
这日午后,霜兰儿倚在窗台边,望着满园子的草木,望着那被雨水洗刷出来的亮泽,怔怔出神。
隔着朦胧的水雾望出去,白墙黑瓦越发清晰。只是尽头的一端,突然有一点白色慢慢靠近,渐渐更近,依稀能看出是有人来了。
霜兰儿轻轻蹙眉,她这醉园最是清冷,沈太医刚走,这会是谁来呢?
正想着,来人已是近了,手中撑着一柄素白的泸州油纸伞。
伞檐略低,几乎遮住了他的面容。
他一步一步,缓缓朝她走来。
满园子都开了雪白浅黄色的花朵,风雨中簌簌飘落,就像是洒下大把大把的纷飞雪花。而他,就这般拂开落花温然走过来。
她伸手,捂住自己微凉的唇,遏制自己的呼吸,脑海中几乎能想象出接下来的场景。
素白的伞柄,没有一丝装饰。伞檐微微抬起,露出他总是佩戴着黑玉额环的额头,清澈的眼,好似破开雨雾又见明澈天光。雨雾之中,黑与白,如此和谐完美。
有一瞬间,她甚至以为自己恍然在梦中。
直至他伸手递了另一把油纸伞给她,低沉有磁性的嗓音轻轻道,“走,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握住伞柄的十指僵了僵,有片刻好似石雕般一动也不动。霜兰儿深吸几口气,面上僵硬微笑着,应道:“好。”
她静静跟随着他,来到瑞王府门口,上了马车,直至来到上阳城中一间豪华的铺子中。
从始至终,她很平静,心中没有激起半点涟漪。
她的心,早在那一夜便封存了起来,存在一个不见天日的容器中。茫然而寂寞的日子中,她已经学会了淡然。
不管此刻的他想做什么,神情举止间又是怎样的温柔,都与她无关,她只是微笑着,看着。并不是真心的喜悦,像是置身事外一般,只是含笑接受着。
眼前的这幢屋子,几乎用金玉堆砌而成,檀木为梁,水晶碧玉为灯,珍珠为帘幕,鲛绡宝罗帐坠下,如同云山幻海一般。这里是闻名上阳城的风满楼,这里的主人,自然是上阳城的首富——风延雪。
风延雪的大名,霜兰儿并不陌生,民间关于他的传闻不少。入了瑞王府之中,才得知王府中大半衣裳首饰和稀罕物都是风延雪亲自挑选送来的。
龙霄霆进入风满楼后,对着风延雪低低吩咐了几句。风延雪立即会意,他冲霜兰儿微微一笑,客气道:“请稍等。”
霜兰儿亦是回以一抹浅笑。这还是她第一次瞧见风延雪本人。商界的佼佼者,想不到他竟是这样年轻的,二十出头,眉似新月,眼若寒泉,当属风雅之流,只是他笑起来的时候,眼角似带着一抹深沉与精明。
少刻,风延雪派了两名丫鬟为霜兰儿换上新衣。
这是一件纯蓝色织金的明媚衣裳,颜色清亮赛过蓝天,透明若鲛纱的七彩披肩长长拖曳在地上,好似携了道彩虹在身边,又似两缕云霞自云端拂过。头上挽了一支长长的流苏金钗,娇怯中别有一番华丽风致,衬得她神色更丽。
风延雪轻轻拍手,当即赞道:“姑娘真是风韵天成,人间哪得几回见。”
霜兰儿轻笑一声。她知道,此时龙霄霆正坐在她身后的不远处。
她缓缓转身,望着他,一言不发。
龙霄霆眸色骤然一亮,似能瞧见刚硬的喉结轻轻滚动了下。他的手中正握着茶碗,手掌渐渐收力,用力箍住一刻之久,施力极巧,但见一道道裂痕横亘在精致的白玉茶盏上,如刀锋互切,却密合得滴水不漏。当他修长的手指渐渐展开,茶碗亦随之碎成无数片,清茶瞬间流淌一地,点点如珠落下。
过了一会儿,他终于出声,嗓音难察一丝暗沉,“风老板的东西果然不比常人。”
风延雪勾唇一笑,俯身又自柜内取出一只托盘,放在霜兰儿面前,“姑娘请挑,这都是最稀罕的玩意儿,全上阳城只此一件。”
琳琅满目的珠宝首饰,有硕大的明珠、罕见的血珊瑚、软玉金莲等,璀璨奢华教人不敢直视。
然霜兰儿的视线却落在一柄银镜之上,镜子手柄极其简单,不过是素银,雕刻了些寻常的莲花纹,无珠宝镶嵌。只是此镜十分奇特,不似平日所用的铜镜,照着总有些朦胧。镜面雪亮夺目,能清楚照出她脸上每一细微处。
她从未见过这种镜子,不自觉地拿起握在手中。
镜中之人,清晰地能看出容颜的每一道纹路,甚至每一个细微的毛孔。淡淡荔红的脸色,明亮的双眸,带着疑惑的眉,微抿的唇。她第一次这般清楚地瞧着自己,不禁暗叹。
风延雪见霜兰儿选了这件,当即笑道:“姑娘真是好眼力。此镜名为银镜,打磨再好的铜镜也不能与之相比。西域之物,极其珍贵少见。”
龙霄霆不知何时来到她的身边,亦是情不自禁地望向镜中人,静默片刻,只淡淡道:“就要这个。”
霜兰儿并未拒绝,她将镜子放入袖中,道了一句,“谢过王爷。”
她的语气中,陌生与疏远令龙霄霆微微一怔,旋即他拉过她在身侧,“我们走吧,也差不多该开始了。”
风延雪立即恭敬相送。
霜兰儿一路迤逦而出,她一直以为龙霄霆是带她去用晚膳,再者是见什么人,才要打扮得这般隆重。哪知最后他竟是带着她去看民间的皮影戏。
彼时天色已晚,又逢下雨,天地间被漆黑完全笼罩。
满庭芳茶楼的二楼雅座之中,小二正来回忙碌着,上着糕点瓜果。楼底下更是人声鼎沸,众人翘首以待。
霜兰儿望了一眼身旁的龙霄霆,只觉得十分怪异。皮影戏,小孩子才爱看的东西罢,他堂堂瑞王,竟有此癖好,真是不可思议。
这时,也不知是谁喊了声,“开始了!”
腾地,整座茶楼的灯火瞬间全灭了,漆黑中是一片寂静。像是有默契般,再无人出声。而戏台之上,一缕白光缓缓照上。
戏,要开始了……
雪白的帷幕之上,最先现出一座白瓦黑墙的院子,隐隐可见两座八角凉亭掩映在翠绿环绕之中。接着一名男子着长衫,头束冠玉,翩然现身。
茶楼之中,曲班在这时候用笛子奏起了轻扬的乐曲,映衬着男子的出场。旋即曲调拉长,更显舒缓,画面进入了白瓦黑墙的院子中,一名女子临窗托腮而坐,发丝微乱,面上一副怆然之状。
霜兰儿偏过头来,她偷偷觑了龙霄霆一眼,只见他看得认真。明眸不动,唯有长长的睫毛偶尔扇动一下。他似完全投入,甚至连她注视了他良久都没有察觉。
她更是诧异,其实这出戏很平常,名唤《醉双亭》。
在祥龙国,皮影戏十分流行,当时很多官第豪门望族乡绅大户,都以请名师刻制影人、蓄置精工影箱、私养影班为荣。
在民间乡村城镇,大大小小皮影戏班比比皆是。
无论逢年过节、喜庆丰收、祈福拜神、嫁娶宴客、添丁祝寿,都少不了搭台唱影。一出剧往往通宵达旦或连演十天半月不止,热闹非凡,其盛状可想而知。而这出《醉双亭》几年前曾风靡一时,霜兰儿自然看过好几遍。只是皮影人物做的没满庭芳茶楼这般精致罢了。
故事其实非常俗套,无非是男女情爱之类。
讲的是祥龙国早年第三代君王当政的时候,上阳城有一名女子嫁给了当地的官僚,虽是身份显赫,却因丈夫流连青楼而备受冷落。
女子日日孤寂地临窗望着园中的两座亭子,红颜一日日老去。直至她二十五岁的时候,遇到一个进京赶考的男子。
这名男子家境也不错,与女子丈夫算是远亲,为了考取功名暂住在这名女子家中。他的屋子在双亭的另一头,每每他读书累了,抬头休憩的时候,总会望见远处对面的女子满脸忧愁。
终有一日,男子做了一首诗给这名女子,聊表理解与关心。女子看后,心情甚好,便亲自做了甜点答谢。哪曾想,一来二去两人竟是互生爱慕之情。
祥龙国民风甚严谨,莫不说这女子是有夫之妇,就这名女子比男子大了足足七岁,亦是世人所不能容忍的。他们的爱情注定是场悲剧。可当时深深陷入情爱之中的他们,早已无法自拔,他们偷偷相会,享受着短暂而美丽的一刻。
情难自制,他们相会愈来愈频繁,纸包不住火,终于有一天,他们的私情被人发现。
那一天,皇宫放榜,男子高中状元,从今以后前途无量。可这样的丑事被抖搂出来,对男子来说可谓是致命的中伤。
女子的丈夫觉颜面扫地,对男子百般施以刁难迫害,命人将他打得遍体鳞伤。可即便是这样,男子依旧不愿放弃女子,执着着要求女子的丈夫休离她,从此与自己双宿双栖,他愿意放弃一切。
眼看着,男子的前途尽毁,女子终是不忍,她毅然背下所有的罪名,昭告众人是她一人难耐寂寞,勾引男子,所有的事与他无关。她在忍受着众人的唾骂与不屑中跳进滔滔慈溪之中,顺水漂流,一去不复返。
皮影戏中,画面变成了滚滚逝去的江水,水中洒满了各色的鲜花。那是男子对她最真诚的祭奠。花愈飘愈远,直至再也看不见,同样也是从此带走了男子的心。
满庭芳茶楼中,寂静中隐隐传来了抽泣的声音。
情之所至,一些人已是姗姗落泪。
最后一个场景,男子终于做了高官,他击败了女子昔日的丈夫,并买下了女子曾经住过的园子。他静静立在双亭之间的廊桥之上,将手中一杯清酒洒入池塘中。无声地纪念着。
月色升腾,他抬头的时候,已然白发苍苍……
画面戛然而止。
突然,满室的烛火都被点亮,光明瞬间取代了黑暗,将众人各异的表情照耀得一清二楚。有惊叹的,有哭泣的,也有漠然的,百般姿态都无所遁形。
戏终曲散,再望向前方时,只剩下茫茫白幕,空无一物。
霜兰儿轻叹一声,伸手时惊觉脸侧竟是凉凉的湿,她竟是落泪了。不知缘何,这出《醉双亭》她从前看的时候,感触并没有这么深刻,也从未落泪过。而如今……也许是她自己的心境已然改变,再不是从前天真不知伤感的少女了。
她取出绢帕,轻轻拭了拭眼角,神情已是恢复来时的平淡。
转头,她又望了望龙霄霆,注意着他的神色。烛火晃动下,他的目光只是定定望着白色的幕布,渐渐他双拳收拢,黑色深邃的眸中似浸满沉痛与仇恨。
她不解地望着他,以为他会说些什么,可惜他没有。
她不出声唤他,他亦是不语。
满庭芳茶楼中,众人纷纷起身离开,从桌椅碰撞再到空无一人的静寂。他始终没有动一下,一直维持着先前的姿势,静静坐着。柔和的五官,还是俊美的模样,只是神情死寂,不知所想。
小二试探着来催,“这位爷,这位姑娘,我们要打烊了。”
他却像没有听到。片刻后,他微微垂眼,眉间轻蹙,起身道:“走了。”
她跟上他的脚步。
外边,雨早就停了,只是阴沉沉的,没有月光,亦没有星辰。
沿街的铺子早就打烊,只挂着一盏盏灯笼,朦胧的光将他离开的身影拉得颀长。空落落的大街之上,只有他们两人。
天地间,静得只能听见他微重的步履踏在潮湿的水塘之中,“啪”地,溅起无数水花,再静静落地,终归于无声。
秋寒料峭,冷风中,霜兰儿拢了拢领口,却感受不到丝毫温暖。
前方的他,突然止住了脚步。转身时,白色的罩衫覆下,伴随着的是他清冷却不乏温柔的声音,“兰儿,你想要什么?我尽我所能满足你。”
她的脚步亦是停下。
这样的问话,她从没有想过会发生,所以一时也不知该如何作答。
此时风卷起她耳畔沉重的金流苏,冰凉打在她的脸颊之上,似是提醒着她富贵背后的寒冷、金玉作笼的孤寂,她只轻轻道:“我想离开。”
她的要求,最终无果。
那夜的雨,也只是停了片刻。
待他们回到王府中时,又是暴雨如注。她心中估摸着他不会回答,而事实上他也只是皱了皱眉,之后便一言不发。
而接下来的日子,依旧是秋雨连绵。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她与龙霄霆一同去看皮影戏的流言在瑞王府中四处蔓延,且愈演愈烈,宫女们绘声绘色地谈论着这个新话题,添油加醋,乐此不疲。
霜兰儿知晓此事之后,秋可吟定会找她麻烦。只是她没有想到,秋可吟竟会来得这样快。
明着是构陷宫女小夕,可背里矛头却是直指向她。
这日屋门被桂嬷嬷豁然打开,冲进来一室雨水潮湿的味道。
秋可吟一身宝石青色银丝袍子,显得严肃而端庄,她开门见山道:“兰儿妹妹,从前我病了许久,王府之中大小事宜皆是由桂嬷嬷与洛公公操劳。然洛公公忙于外务,桂嬷嬷近日来风湿病犯,身子多有不适。二人自顾不暇,府中之事难免会有疏漏——”她停一停,声音冷了几分,“府中竟然出了这样的事,我不能坐视不理!”
霜兰儿心头有不好的预感。秋可吟从未直接来过自己的住处,更不用说还带着洛公公、桂嬷嬷和一干下人。如此浩浩荡荡的声势,也不知她是要做什么。
她强作冷静道:“不知是何事,竟劳烦王妃亲自来一趟,真是令鄙园蓬荜生辉。小夕,还不去泡茶迎贵客!”
“不必了。”桂嬷嬷轻蔑地横了小夕一眼,“你泡的茶,咱可是嫌脏呢。着墨,还是你去泡茶。”
突如其来的恶毒中伤,令小夕摸不着头脑,不敢多言,她只得瑟瑟缩在门侧。手中扭着绢帕,稍稍露出一丝不安的神色。
短暂的静默之后,秋可吟端起着墨新泡的茶,轻轻吹开浮沫抿了一口,眼神淡淡瞟向洛公公,冷冷道:“搜!”
“慢着!”霜兰儿陡然站起身,伸手阻止洛公公,振声道:“告诉我理由,我这里岂是你们想搜就搜的?即便要搜,也等王爷回来亲自下令。”
洛公公有些为难,他望向秋可吟。如今王爷对霜姑娘态度不明,日后纳为妾也算是半个主人,他也不好得罪。而王妃又……两边都不好做人。
秋可吟虽知霜兰儿不好对付,没曾想她竟会搬出龙霄霆,顿时恨得直咬牙。这个贱人,不过是和王爷一同出去过罢了,便端起架子,竟拿王爷来压她。这分明是一种蔑视和嘲笑。
想至此,秋可吟声音陡然严厉,“府内之事,本王妃做主即可,无需劳烦王爷。洛公公,你还等什么?!难不成还要本王妃请来贵妃娘娘做主么?”
“是,王妃。”洛公公轻轻抹汗,连声应下。旋即吩咐了几名下人,“快点搜,搜仔细点!”
霜兰儿还想阻止,无奈丹青挺身横在她面前,挡住了去路。
秋可吟宁和一笑,眉梢眼角皆是得意的神色,“兰儿妹妹,稍安勿躁,若是没有。本王妃自然会还你一个公道,如有惊吓之处,本王妃自会当面向兰儿妹妹道个歉。”
秋可吟的话说到这个份上,霜兰儿已是明了,为了维持自己惯来良好的形象,没有实足的证据,秋可吟绝不会轻易出手对付她。而上次龙霄霆与自己去看皮影戏,只怕已然触到秋可吟的底线。秋可吟仓促动手,只怕此次未必是针对她,而是给她一个警告。也许,秋可吟要对付的目标,是瑞王府中一直对她忠心耿耿的小夕。
紧紧咬唇,霜兰儿掩饰住内心的紧张,冷静坐了下来,一如身边的秋可吟,她面无表情地喝着茶。滚烫的茶水入喉,激起她背后涔涔汗水落下。秋风入来,直吹得她瑟瑟发冷。毛孔舒展的清醒中,她静静思考着,等下将应付怎样的局面。
茶水未凉的时候,洛公公和桂嬷嬷两人已是出来,洛公公手中提了个如意八角食篮,桂嬷嬷手中则是握了一只雪花黑曜石金钗,她面上带着诡异的兴奋,“王妃,找到了。真的在这里!”
秋可吟瞥了一眼,转首望着霜兰儿淡淡道:“我怕兰儿妹妹说我不公,所以带着他们一起来,也好做个见证。”顿一顿,她低头抚弄着指上的金护甲,声音益发低沉,“洛公公,你来说说这是怎么回事罢。”
洛公公微微有些局促,还是很快陈述道,“昨日丹青来报,王妃丢失了一支金钗,是大婚时王爷相赠的,王妃一直妥善珍藏,爱不释手。老奴当即派人去找,不想怎也找不到,这才盘问了当时所有值勤的下人,都道唯一形迹可疑的唯有霜姑娘您园中的宫女小夕。那日下午她曾经去可园之中送糕点,适逢王妃午休未起,她便在可园中等了一会儿。”
霜兰儿瞥了一眼那金钗,心里沉重地叹息一声,“所以,洛公公便认为是小夕偷去了?不过一支金钗而已,真不明白小夕为何舍近求远,在我这醉园中下手岂不是更容易?”
“这……”洛公公愣了愣,又道:“这个,兴许她是临时起意,以为不会被人知晓。老奴最不解的是,为何小夕会去可园之中送糕点。”
“呵呵,怕只怕,偷盗金钗只是小事。背后有人指使着更大的阴谋。回头我可得好好查查那糕点中有甚猫腻,若是想害王妃,哼哼,我第一个不饶你!”桂嬷嬷指桑骂槐,恶狠狠地瞪了霜兰儿一眼。
此时小夕“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大哭道:“奴婢只是……送糕点只是想替霜姑娘讨好王妃。奴婢打听到王妃最爱吃民间的红豆松糕,而这种东西如今很少有人会做,恰好奴婢擅长,这才用家乡的手艺做了些送去……奴婢绝对没有偷东西啊……”
“小夕……”霜兰儿动容,原来小夕是怕日后秋可吟不满,而自己又不肯放低姿态,这才代替自己去讨好秋可吟,哪知竟会惹祸上身。
“住口!”桂嬷嬷厉喝一声,凶神恶煞,吓得小夕当即闭嘴,“如今人赃俱获,你还想抵赖不成。王妃为求公允,特地让洛公公出面搜。你还有什么话说?!王妃,府中偷窃乃是大忌,必须严惩!这厮嘴硬着呢,先掌嘴五十如何?”
秋可吟眯了双眼,眉毛曲折成新月般的弧度,凝视着杯中渐冷的茶水。她极轻极轻地点了点头。
桂嬷嬷狞笑一声,从袖中取出早就准备好的木尺,照着小夕嘴唇与下颚部分挥下。木尺击打的痛楚远胜过掌嘴,只一下,小夕已是痛得弯下腰,再一下,她口中不断有鲜血溢出。
这每一下,看似打在小夕身上,其实都痛在霜兰儿内心深处。她们这是在警告她,与她们作对,她身边所有的人都不得善终。
她突然站起身,厉色道:“洛公公是否草率了?若是有人蓄意陷害小夕呢?你们这样,岂不是要让小夕屈打成招?洛公公,我不服,请你将来龙去脉说得更仔细些,所有证据都给我亲自过目。既然是我的人出了事,我自当过问。”
桂嬷嬷讥讽地望了望霜兰儿,她冷笑一声,根本不理会霜兰儿,手中木尺再度举起,“贱婢,嘴硬,还不承认!”
小夕痛得连哭都不会了,她眼神涣散,只一个劲道:“不要,不要……”
是可忍,孰不可忍。
霜兰儿一步跨上前,便去夺桂嬷嬷手中那木尺。
桂嬷嬷穷凶极恶,与霜兰儿夺抢之时,趁机想用木尺往霜兰儿头上猛砸。快要得逞之时,她忽觉手腕狠狠一痛,下一刻她只觉天旋地转,整个人被大力甩飞。
“狠毒的老妇,是谁许你在这动私刑?!”
来人厉声正肃,端的是威风八面。
秋可吟一怔,一个不稳,手中茶杯掉落。
霜兰儿闻声转首,那人她见过一次,长眉斜飞入鬓,轮廓如斧劈青山,眼眸锐利如鹰。她还记得他的名字——秋庭澜!
桂嬷嬷痛得直哼哼,躺在地上,刚想爬起来。
秋庭澜锐眸一眯,他狠狠瞪了桂嬷嬷一眼,五指收拢成拳,隐隐可见青筋暴露,指节粗大如鹅卵石。
若是这样一拳下来,铁定没命。桂嬷嬷顿时泄了气,趴在地上一动也不敢动。
此状,秋可吟本是柔和的双眸里泛出冰凉的光泽,她的语气有些不甘,却依旧唤了声,“哥哥,你怎么来了。”
秋庭澜转首,目光往秋可吟身上一扫,即刻针锋相对,“哦?你眼里还有我这个哥哥?我瞧你这些年,别的长进没有,倒是跟着这些下作狠毒的东西学了不少,想着如何算计别人费了不少脑筋罢。”
秋可吟听罢,又恨又气,脸涨成猪肝色,与她满头珊瑚装饰很相配。怎能受此指责,她腾地站起,指着秋庭澜道:“你!我堂堂瑞王妃,肃正府规,教训下府中贱人,有何不可?!”
话音未落,脸上已是重重挨了一掌,正是秋庭澜所打。
秋可吟气得几乎要昏厥过去,忍不住落泪,她哽咽道:“哥哥,你今日临时过来,尚不明事情经过缘由,就这么不分青红皂白打我。妹妹在你眼中,越发连个外人也不如了。”
秋庭澜平一平气息,“你的事我心里清清楚楚,你是什么样的人我更清楚!我不当你是妹妹,这么多年来我会一直……”他终究没有说出来,停顿片刻道,“你要自重,别因小失大!”
他话语中的意味深长压制住了秋可吟的哽咽,她的抽泣声渐渐止住,只余眼中一抹不甘。
秋庭澜转过身去,他望了望满嘴流血的宫女小夕,又望了望方才差点被打的女子。微扬的眉,晶亮的眸,其内光芒如月射寒江,紧抿的唇透出一丝倔强。这应该就是少筠所形容的霜兰儿罢。
这般女子,似一朵别致的孤傲兰花,却不幸卷入深潭,倍受欺凌。他心中腾地一软,歉意顿生,一步上前将霜兰儿扶起,他柔声问道:“你要不要紧?”
“哥哥!”秋可吟再度立起身,她有些摇摇欲坠,不可置信地望着秋庭澜,他竟然!霜兰儿究竟有什么魅力,连素未谋面的哥哥都向着她?
霜兰儿眼底有着清晰的震惊和浓重的疑惑,好似一张密网,尽数都凝在秋庭澜的身上。同为秋家的人,差别竟能如此大么?
端贵妃,秋可吟,还有秋庭澜,他们真的不是同一种人么?从不相识,秋庭澜能向自己施以援手。
那,那次在醉红楼中……
她是不是错了?而龙腾他并没有准备将自己交出去?是她误解了?
迷惘中,有慵懒清亮的声音响起,视线所及之处,来人一袭碧色长衫,翩翩而入。美艳的笑容赛过牡丹盛开,令在场的宫女们纷纷红了脸,低下头去。
秋庭澜投递过去一个不满的眼神,哼道:“少筠,刚才你怎么一直在门外,等摆平了你再进来?”心中暗骂着,这龙腾真是一成不变,尽捡现成的。
龙腾笑得无辜,“你们秋家的家务事,我怎好参与?若是断个案什么的,我倒是能帮上些。所以就不进来凑热闹了。”
方才的一幕发生得太快,洛公公好半天才反应过来。他连忙上前恭敬道,“将军,殿下,不知两位到访瑞王府有何要事?需老奴去禀王爷一声么?”
龙腾摆摆手,“路过而已,进来喝杯茶歇个脚,想来皇叔不会介意的。”
洛公公连声应道,“好,老奴这就吩咐去泡茶。”
“等等,本官作为上阳城的府尹,这王府中的盗窃事件理当在本官的管辖范围内。洛公公大可将事情原委详细道来,本官自会有公断。”
洛公公不禁抹了抹汗,今日是怎么了,起先他夹在王妃和霜姑娘中间难做,如今又多冒出两尊爷来,也不知他们是找事来的,还是解围来的。
无奈之下,洛公公只得硬着头皮将事情原委重新复述了一遍。
龙腾听得十分认真。他手中的折扇并未打开,只以扇柄一下一下击打着掌心。想了一会儿,他上前将宫女小夕去送红豆松糕的八角食篮仔细翻了翻,又拿着金钗在手中反复看了看。
虽然龙腾表情严肃,有着少见的认真。可霜兰儿心中依旧直打鼓,别人或许不知道,她可跟龙腾相处过一段时间,他的昏庸她可是见识过的。他这么认真的神情应该用在斗蟋蟀上还差不多,别的还真没见过。
她偷偷向他身边挪了一步,小声道:“喂,你行不行的啊?”
龙腾“啪”地打开手中折扇,遮挡住魅惑的唇,凑过去她耳边道:“喂,你怎么能问一个男人这种问题?!行不行你试试不就知道了?”
她大囧,脸涨得如同猪肝色。这个龙腾,实在是——太过分了!她再不要理他了。
龙腾敛起笑容,他清了清喉咙,“洛公公,你说小夕去送红豆松糕,然后将金钗藏在这食篮中。而刚才你们便是从这食篮中搜出了金钗?”
洛公公点头道,“刚才我们在屋中翻东西时,桂嬷嬷不小心碰到这个食篮,是老奴捡起来的。当时老奴也没在意,拿起的时候顺便摇了摇,听见声音不对,这才打开检查,原是这金钗。”
“所以,你们认定了小夕送糕点的时候,顺手将金钗偷了,藏在食篮中,等待风声过了便占为己有?”龙腾又问。
“奴婢没有,奴婢真的没有……”此时小夕“哇”地哭了出来,她像是捞到救命稻草般跪着挪了过来,扯出龙腾衣裳的下摆,“大人,大人,奴婢真的是冤枉的……”
秋可吟眼见今日形势不对,她面色微微发白。桂嬷嬷在秋庭澜的震慑下亦是不敢出声。
秋庭澜盯住洛公公,问了一句,“你怎知不是旁人故意放在食篮中陷害的?”
“这……”洛公公迟疑着。
“若是这样,小夕自己应该能发现。毕竟食篮晃动,金钗应当能发出声音。而你看她,显然自己都不知情。”龙腾当即否决。
“那又是为何?”秋庭澜疑惑道。
“这也许便是设计之人的高明之处。”有诡异的笑容自龙腾嘴角略过,他伸手,轻轻抚了抚食篮底部一处凹凸处。指尖又划过篮侧一处断口。他突然又问道:“洛公公,王府中送糕点的篮子应当都是相同的样式罢。”
洛公公颔首,“那是自然,都是定制的款式。各院都是一样的。”
“呵呵,这样啊。”龙腾将尾音拖得长长的,修长的手指抚上微青的下颚。
顺着龙腾手指划过的地方,霜兰儿仔细留心着、琢磨着。突然灵光一闪,她惊呼道:“我明白了!”
“哦,你明白了什么?说来听听?”龙腾好整以暇地望着霜兰儿,兴味更浓。
霜兰儿深深吸一口气,平静述来,“我明白了整个陷害过程。”她停一停,目光落在秋可吟身上。
秋可吟垂首,描成鸦青的睫毛微微颤动,她不动声色道:“哦,兰儿妹妹,若是真有陷害,那可是比盗窃更严重的行为。你仔细道来,本王妃自有公道。”
霜兰儿冷笑一声,“方才洛公公已经说得很明白了,王府中的八角食篮均是一样的,所以小夕拿回来的这个篮子并不是她原先带去的那个。简单说来,便是被中途调换了。”
“调换?那可真是新鲜的说法。”秋可吟娇艳的脸庞更多了一层阴恻恻的光芒。
洛公公提出质疑,“若是调换拿错了,金钗在食篮中为何小夕没有发现呢?要知道晃动时总会有响声罢。”
霜兰儿缓缓转过身去,盯住桂嬷嬷,冷道,“这便是陷害之人的高明之处了。”
桂嬷嬷被她这样冰冷的眼神一扫,顿时有着寒毛倒竖的恐惧感,像是一条冰凉的小蛇在背后游移。
霜兰儿继续道:“你看这篮子底部,有一处明胶干涸的痕迹,而金钗分明就是固定在这明胶之上的。小夕素来做事仔细小心,轻微的晃动,金钗根本不会从明胶上掉落。”
“可小夕总会打开篮子罢,为何没有看见呢?”洛公公疑惑道。
“因为食篮中还有夹层。”
这次开口的人,是秋庭澜。他指着食篮侧面两处断口,淡淡道:“这裂口一看就是新的,想来就是刚才夹层才断开,这才露出一直固定在最底下一层的金钗。”
“听洛公公言,方才桂嬷嬷在屋中搜索时不慎碰落了八角食篮,这才引起了洛公公的注意。想来便是这时候,金钗从明胶上脱落的,隔层也是在这时候断裂的。所以……”霜兰儿接过话道。言下之意,此前在屋中碰落八角食篮的桂嬷嬷最有嫌疑。
秋可吟终于坐不住了,她一时胸闷气短,连连抚胸不已,“兰儿妹妹的意思这么明确,想来是特地说给我听的。桂嬷嬷何以要这么做?也许那明胶痕迹早就在那,也不得而知。”
秋庭澜冷笑一声,他上前一步夺过桂嬷嬷手中的金钗,往篮底部明胶痕迹上一对,“嵌合的缝隙完全吻合。”
“可,或许是小夕自己设下暗格,又在底部按上明胶。”秋可吟挣扎道。
龙腾此时终于出声,他调转头,望向窗外绵绵细雨,语气仿佛疏淡天气,“盗者,没有人事先会知道自己能偷到什么。何必多此一举。”
秋可吟不禁色变,渐渐苍白,直至完全失去血色,过了一会儿后,她才道:“如此,想来是本王妃错怪了小夕。也罢,待本王妃查明真相再言。”站起身,她对着霜兰儿微微欠身,面上强作诚恳道:“兰儿妹妹,让你受惊了,对不住!”
转身,秋可吟瞥了一眼桂嬷嬷,递去一个眼神。桂嬷嬷立即会意,旋即自地上狼狈爬起。
秋可吟素手一扬,淡淡道:“今日打搅了。本王妃回去再重新彻查,定会水落石出。”她离开得很急,丝毫不给人话语的时间。
洛公公随后亦是带着一干下人告退。
霜兰儿虽是轻呼一口气,面上却掠过一丝不甘,她扶起小夕,温言道:“你赶紧用些冰块去去肿。以后别去做那样的傻事了——因为——”她终是没有说下去。秋可吟是不可能放过她的。同样的,她也绝不会向秋可吟妥协。
小夕死里逃生,不禁垂泪道:“霜姑娘,小夕今日差点连累了你。”
秋庭澜此时立在门口,他望着秋可吟和桂嬷嬷匆匆远去的狼狈背影,停滞片刻,恨恨道:“桂嬷嬷这个老刁奴,坏事做尽,老子早晚剁了她去喂狗。”
龙腾皱一皱眉,推一推他,“女子闺房,文雅之地,你能不能别说粗话?”
“呃——”秋庭澜面上掠过尴尬,长年驰骋沙场,他早忘了什么叫文雅。干笑一声,顿了顿,他又问,“少筠,明明你刚才可以扳倒桂嬷嬷的,这个老刁奴早死早超生。为什么不当场揭穿她?!”
适逢霜兰儿将小夕送出了门口,听得秋庭澜的问话,她转身替龙腾答道:“是非难辨,再追查下去,逼急了王妃,只怕会推出一个替死的人来,又何必连累了无辜之人。”
龙腾笑着连连击掌,“是了。知我者,我的小霜霜也。”
本来霜兰儿心中对龙腾充满了感激,若不是他今日有意识地提醒了她,她无论如何也发现不了桂嬷嬷的阴谋。
只是她满腔的感激之情都被他这么肉麻的叫唤给彻底浇灭,小霜霜——实在是太渗人了!
当即她垮下了脸,咬着牙,“龙腾——”
“叫少筠!”龙腾坚持着,贴近她耳侧,又重复了一遍,“叫一声少筠,好不好?别忘了今日你还欠着我的恩情呢。”
他的声音中有些莫名的温情与怜惜,似带着蛊惑般。
霜兰儿不知怎的,心中一酸,脱口便唤了他,“少筠——”
亲密的称呼,仿佛在一瞬间拉近了他们的距离。四目相望,他们在对方晶亮的瞳仁中看到了彼此的身影,还是记忆中的样子,可惜却隔得那样远了。
他的眸中有难懂的神色,她的眸中有着后悔。
是的,她后悔了。
她应该相信他的,可她却选择了逃离,若不是这样,她又怎会遇上龙霄霆,又怎会陷入今日的境地?难道,这就是她逃不脱的宿命,还是该怪她自己?
良久,她终于轻轻启唇,“对不起,那日我失约了。”话至最后,已掩饰不住哽咽。
她飞快地低下头,可他依旧瞧见了她脸颊侧有一道湿湿的痕迹缓缓落下。
薄唇动了动,他竟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过了一会儿,秋庭澜催道,“少筠,我们不宜久留。”顿一顿,他转首望着霜兰儿,目光中有着歉意,“妹妹不会善罢甘休,你自己小心。”
霜兰儿感念于心,轻轻颔首。她知道,这次的事只是个开始,真正的大风浪还未到。
秋庭澜又唤了一声,“少筠,走了。”
龙腾点点头,面上突然恢复了一贯的玩世不恭,手中折扇轻轻点了点霜兰儿的额头,“那次的事,你还好意思提?我的蟋蟀都被你养死了,那天我半夜回去一看,啊,都饿得那么瘦了!”他边说边往门口走去,念叨着,“我可告诉你,那几只都是极品。你得赔,至少也得赔一只红麻头给我。哼!”
霜兰儿心中本有些伤感,听他这么一说,当即愣了,“啊,红麻头?最好的品种,上哪找去啊!我师傅一辈子都没抓着一个。”
龙腾哼哼道:“上哪找那是你的事,走了啊,下次再见的时候你要赔我。”
她嘴角抽搐了下,这人……还真是不靠谱。
时间,不咸不淡地过着,转瞬已是秋深。
这日龙霄霆刚下早朝,尚未出得皇宫,洛公公已是迎了上来。
照理王府内监是不得擅入皇宫的,看来洛公公上下打点了不少,有十万火急之事才会在下朝的时候拦截住他。
当即,龙霄霆心中有着不好的预感。
洛公公急得汗湿了全身,像是从水中捞起般。他慌得连行礼都忘了,“王爷,不好了。霜姑娘出事了。”
“什么?!”龙霄霆一愣,手中雷霆令“碰”地掉落于地。
时下已是深秋,正是西风萧萧、落叶飘零的季节。整个上阳城沉浸在一片温暖的金色中,可本该是温煦朦胧的美丽,此刻看在龙霄霆眼中却是一片凉索。
下一刻,他疾跑向皇宫正门,衣袍带风。
洛公公在他身后捡起雷霆令,跟不上他的脚步,只得焦急大喊道:“王爷,老奴准备了快马在西侧门。”再下一瞬,已然看不见他的身影。
龙霄霆纵马狂奔,他已然有很多年没有过这样心慌意乱的感觉了。
天大的事,当他听到的时候,也只是淡淡应一声。所以当突如其来的猛烈心跳席卷他的时候,他竟不知该如何去面对,只得将所有的焦虑与烦躁皆化为一路狂奔。
瑞王府中的醉园,之所以名为醉园。皆是因园中种了几棵参天大树,当阳光隔着密叶洒下时,白墙黑瓦沉浸在稀薄的光影里,有着醉人般的美。
下了一整个秋天的雨,今日终于放晴,可迎来的却不是光明。
此时大片大片的秋叶无声飘落,好似一场凄美的花雨,漫天飞舞着,又好似绵绵秋雨仍继续下个不停。
他飞快跑入醉园之中,当拨开花雨叶雾,推开门的时候,一室沉闷与浓重的草药气息扑面而来,几乎令他窒息。
极目望去,小夕正伏在床头痛哭。那哭声在屋中四处冲撞着,无处可去,听着撕心裂肺。
他一步冲至床头,腿却僵硬在原地,再也挪动不了。
只见她单穿着一件素白的寝衫,整个人缩在卧榻的角落里,两颊蜡黄,双眼通红,不施粉黛,从脸色到衣着都是骇人的白色,唯有墨黑的长发散乱地泼洒在床上。
她尚是睁着双眼,只是眼中空洞无神。整个人像是死了一般了无生气,长又蜷曲的睫毛偶尔扇动一下,那是她唯一的生气。
龙霄霆当即怔住了,他眼中满是痛惜,轻轻坐在床侧,他将她扳转过来望着自己,柔声问道:“兰儿,怎么了,究竟出了什么事?”
她不语,只睁大了一双没有神色的眼睛,空洞洞地不知望向何处。
他更急,“兰儿,怎么了?你倒是说一句话啊,有什么事你告诉我啊。”
霜兰儿本是呆滞的表情,突然转为小声地啜泣,那抽泣声绵绵似根根细针,直扎入人内心深处。
小夕亦是心酸,她掩面泣道:“王爷,霜姑娘不能说话了。”
他面露惊愕,半天都没有反应过来。
小夕继续道:“前段日子多雨,王妃身子不好,沈太医需昼夜照料,难以分神。霜姑娘懂医术,教沈太医不必日日过来,只需取血之日来即可。哪知当天夜里霜姑娘高烧起来,小夕本想去请王爷来看看,可霜姑娘执意不愿打搅,只是让小夕熬了些退热的药。哪想这一病就是好几天,高烧不退,全身滚烫,最后竟是昏厥。奴婢吓坏了,赶忙去请来沈太医,哪知霜姑娘醒来的时候,竟是……发现……”
“发现……什么?”他问的时候,手止不住轻轻颤了颤。
霜兰儿听到这里,再也忍不住悲恸,埋在枕巾之间哭泣不已,她的肩膀瑟缩着,纤弱的身子不停地起伏着,像是连绵的海浪般没有止息。
“霜姑娘……哑了,沈太医已然确诊,可能……再也说不了话了。”小夕哽咽着说完,再不能成声。
“本王不信!沈太医人呢?!”他豁然起身,俊朗的眉宇间蕴满雷霆之怒。
“微臣在此,请王爷吩咐。”
沈沐雨正巧端着药来到门口,见到龙霄霆脸色很是难看,他连忙放下手中的药碗,撩袍叩拜。
龙霄霆一个箭步冲上前来,他死死揪住沈沐雨藏蓝色的衣领,字字咬牙,“高烧而已,何以至此?!”
沈沐雨面上划过无奈之色,歉然道:“王爷,微臣已经尽力了。霜姑娘嗓子属后天受损,恐怕日后难以复原了。微臣斗胆猜测,霜姑娘因着给王妃供血治病,每七日取一碗血,身子本就受损,底子虚薄不禁风寒。而霜姑娘日日饮用的汤药之中,有一味药名唤龙蛇草。此药药性虎狼,虽有提气固本的奇效,可也有损伤神经的后果。适逢霜姑娘又高烧不止,所以才诱发……其实也是因为不巧……这事谁也料想不到……”
“你明明知道龙蛇草属性虎狼,为什么还给她用这味药?”龙霄霆冰冷吐出话语,“本王养你们这些庸医何用?办事不力,你是否该以死谢罪?”
“臣罪该万死,还请王爷降罪责罚!”沈沐雨再次叩拜,他的面色平静得无一丝波澜。
“你自行了断罢,本王还不想脏了手!”龙霄霆背过身去,冷冷道。
“是,王爷!”沈沐雨再拜一拜,正想退下时耳畔却听得沉重的“扑通”一声。
抬头望去,竟是霜兰儿挣扎着卷着丝被从床上滚落。
龙霄霆立即将她扶住,他望着她凄怨的神情,薄唇轻颤,竟是说不出一个字来。
霜兰儿轻轻拉过他的手,修长苍白的指尖在他掌心间写着。
肌肤相触间有酥酥的痒,有淡淡的冷,也有淡淡的温暖。只是一个字而已,他起先没有看懂,她又写了一遍,再一遍。
“命——”
他终于看懂,喉间硬朗的喉结轻轻滚动了下。命,她的宿命不正是他给予的么?是他,将她推入万劫不复的深海,此刻又何故迁怒于别人?
良久又良久,他终挥了挥手,“算了,你下去配药罢。”言下之意便是放过了沈沐雨。
“是。”沈沐雨应声退下,他的表情始终如一,自进门至出门都是一样的淡漠,仿佛生死与他早就毫无意义。
龙霄霆抬眸注视霜兰儿片刻,他突然将她整个人都拖到怀中。
低沉的语调在她耳畔不断地呢喃着,“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第一次,她听见她清冷的嗓音中有着难言的哽咽。难以想象,高高在上的他也会有道歉的时候。
眼中不可遏制地漫上泪光,酸涩之味亦哽上喉头。其实她心中清楚,天下间的巧合能有多少?
这是,人为的毒哑!
霜兰儿没有想到的是,龙霄霆自她被毒哑之后,像是换了个人般。他每天即便再是忙,下早朝之后总会来到她的醉园之中,陪她一两个时辰。几天下来,他在醉园中停留的时间竟然比之前数月加起来还要多。
有时他会陪她用晚膳,有时则会带宫中的御医回来为她诊治,有时他甚至是捧着一卷书,坐在软榻之上静静陪伴着她。
霜兰儿无聊之时,便做些绣品打发时间,她的手指上皆用纱布包裹着,拿起针来有些不便,绣得自然不如从前灵活。她总是蹙眉看了看,又拆了重来,一条简单的帕子往往要绣上好几日。
这日龙霄霆见她又拆了绣帕,不由疑惑问道:“你若是喜欢这些精致的东西,我让人送些来便好了,你手上有伤,何必这么辛苦自己做?你想要什么,跟我说一声就行了。”
她抬眸看了他一眼,无声叹息着。
其实龙霄霆无论从长相还是气质,都是属于温柔清新类型的,每每她凝视着他沉默的侧颜,总觉得他的气质如初雪般纯净。
如果他不开口的话,他无疑是一名温润如玉的男子。可惜的是他的声音,低如鬼魅,冷得彻骨。而这样关心的话语与这般清冷的声音更是十分不配的。
霜兰儿放下手中的绣品,她拿起搁在一边的笔,蘸了点墨,草草在纸上写道:“我没什么想要的。”
他望了她一眼,眸中有着探询之意。
她又飞快写道:“你知道女子为何擅长女红么?那都是为了消磨寂寞的时光练就的。从前我女红一般,可入了瑞王府中,近来手艺倒是精近了不少,假以时日,必能令绣品栩栩如生。你可以想一下,如果你一个月不出门,待在家中能做什么?从前我去仁心医馆当医女学徒,每日虽然很辛苦,可是有种满足感。人累了只需睡一觉,第二日就恢复力气了。王爷,不是所有的东西都能用金钱买回来的。”
他沉默片刻,道:“我以为女子都希望有着安逸的生活。”
她低首笑了笑,换了张宣纸又写道,“有时粗茶淡饭,虽昼夜辛苦,可夫妻相扶也是一种安逸。有时锦衣玉食却只是空虚寂寞。也许你生来在皇家,不曾体味过百姓的生活。我自小家境贫寒,爹爹常年卧病在床,就靠娘亲给人洗衣赚钱,我则在医馆当学徒那点微薄的收入过着日子。可我觉得这样的生活更有期盼,比如过年的时候,我们终于攒了钱买上一只鸡炖着吃,还能包上饺子。当香味飘散在整间屋子时,你会觉得这将是全世界最美味的一顿饭。我会因此感念生活,期待明年的生活会更好。可不知王爷你,日日面对着山珍海味,可还有食欲?是否能下咽?同样的道理,你以为的安逸生活,对我来说,其实并不快乐。希望你能明白。”
因着手指上缠着纱布,写完的时候,她不禁觉得手指有些酸。其实她发现这种沟通方式很好,平日他总是沉默寡言,从前她有很多话都无法与他说,如今她嗓子哑了,以字传递她的想法,他似乎更有耐心去看。
他望着眼前的宣纸,墨迹慢慢干涸,陷入了良久的沉默中,时间似过得格外缓慢。
彼时快到中秋了,窗外一轮月亮晶莹如白玉盘一般,照得庭院天井中如清水一般,很是通明。
他的思绪依旧在徘徊着。
良久,月光已然透过了镂花窗格铺到案几之上,有柔和的风在屋中穿越轻抚着。
他终于开口,“我会尽我所能补偿你。”
她一愣,旋即摊开另一张素白的宣纸,蘸饱了一笔浓墨,落笔道,“王爷不是喜欢看皮影戏‘醉双亭’么?想必能懂我的意思。若是王爷真想补偿,我只想……”
她一个字一个字写着,他一个字一个字看着。
她的笔突然停顿了下,颤了颤,他挺直的眉峰亦是随之轻轻纠结。
她再次落笔,“离开”的“离”字刚刚起了个头。
他似是知道她要写什么,温暖的手掌突然覆了下来,握住她柔软的小手。
她握住的笔尖一颤,一滴浓黑的乌墨直直落在雪白纸上,像是将未写完的“离”字化作一朵美丽的梅花。
抬眸望着他,她微微蹙眉,他却只是轻轻道,“不行,我会好好待你。”
她长长的睫毛扇动了下,秋水似的眸子微微一睁,旋即陷入沉寂之中。
可园之中,夜。
秋可吟躺在榻上,手紧紧抓着金凤含珠扶手。她的气息微薄得如同牵住风筝的一缕细丝,仿佛一阵风都能断绝。
她从未这么生气过,这么绝望过,绝望至连砸东西的力气都没有了,只得这样软软靠着软榻。
“王妃……”桂嬷嬷唤了一声,偷偷别过脸去,拭了下颊边的泪。
秋可吟勉强支起身子,咳着道:“你说,我们是不是做错了……没想到会适得其反。”
桂嬷嬷叹了一声,“本以为这贱人哑了,没了那相似的声音,王爷不会再顾及她,没想到竟……”
秋可吟笑得凄然,“没想到霄霆他反而生了怜惜之情,日日去探望她。我倒是亲手撮合了他们两个。”
桂嬷嬷微一沉吟,“王妃过于悲观了,我看也未必。这贱人终归教我们毒哑了。半个残废,王爷能怜惜她多久?王妃你应该庆贺才对,日后她再也构不成威胁了。”
“是吗?”秋可吟手中绞着一块绢子,缴得久了手指生疼生疼得,“我现在担心的是,这件事我们是否做得毫无痕迹。霜兰儿可没我们想象中那么好对付,这次毒哑她的事,我总觉得太过顺利了。她不是懂些医术,难道自己察觉不了么?”
“她又不是再世神医,哪有那么聪明。再说了……”桂嬷嬷突然凑近秋可吟耳边,“我们一不做二不休,干脆……”
中秋节的这日。
王府统领奉天收到一封匿名信,信封并不薄,掂在手中颇重,里面似有厚厚一叠纸。
他打开翻了翻,竟是三张画。第一张画的是上阳城中亭湖边的弋桥,天空中一轮明月如玉盘,古老的九孔桥掩映在了重重叠叠的密柳之间,背后精致的楼宇连绵不绝。奇怪的是,桥上似有两团火焰般的东西,与整张画面的风致格格不入。
奉天看着,剑眉紧蹙,他旋即又翻开第二张画,是两名男子面对面立着,彼此间约有三尺距离,也不知在做什么。人物画的较为模糊,不似第一张房屋那样栩栩如生,显然是刻意为之。目的会是什么呢?不想让人知道究竟画的是谁?奉天百思不得其解,他翻开最后一张画,空荡荡的画面之中,只有一盏孤零零的莲花灯笼。
三张完全不同的画,彼此毫无关联。究竟送信之人是何用意?
中秋之夜,眼下又是非常时机,事事自当格外小心。奉天陷入了深思之中,究竟送画之人来意是善是恶,又要告诉他什么呢?他又是否该将此事上禀呢?若是莫须有,会不会惊扰了王爷?
到了晚上,王府中正门俱已大开,吊着羊角大灯。正厅中焚着斗香,秉着风烛,呈献着瓜饼及各色果品。真是明灯异彩,人气香烟,晶艳氤氲。
彼时众人已然用过晚膳。
龙霄霆望了望身边的秋可吟,突然问道:“可吟,你今夜脸色为何这般差?是不是哪里不舒服?”适逢有宫女送来了血燕银耳汤,他顺手便为身边另一侧的霜兰儿端了一碗,微微一笑。
秋可吟眼中飞快地闪过怨恨,脸色却益发苍白起来。如今霄霆对霜兰儿越来越好,这是她始料未及的。
她忍得很辛苦,指甲已然深深陷入肉中,掐出道道血痕来。实在是,忍无可忍,不过也许过了今夜她就无须再忍了。
想到这里,她心里才稍稍好受些,能透得过气来。
龙霄霆不解,只觉得秋可吟脸色更白,“可吟,你若是不舒服就早点去歇着吧。等会儿街上的花灯会,我看你还是不要勉强去了,横竖是身子最要紧,过分热闹不利于你养病。”
秋可吟笑得极勉强,牙似咬破了红唇,自齿间迸出一字,“好。”
他温和一笑,侧首看向霜兰儿,“兰儿,等下我们一起去看花灯,一年之中就属今天最热闹了。难得今年父皇没有赏中秋宴,我们不用入宫应酬。这民间的花灯,我还真没机会见过几次。”
霜兰儿瞥了一眼秋可吟,她轻轻点了点头。
又过得片刻,龙霄霆带着霜兰儿离席,自有马车早在王府门口等候。他屏退两旁护卫,只单独与她上了马车。
两个人的独处,她口不能言,他也不曾说话,只是借着透入马车中微弱的月光淡淡望着她宁静的侧颜。马车中显得格外寂静,时间愈发漫长。虽只是一刻,却好似一年那样长久。
这样的气氛,令她几乎要窒息,渐渐再受不了。好不容易熬到了马车停住,她率先一步跃下,他紧随其后。
马车中幽暗的光线一下子被眼前五色斑斓的明亮所取代,她一时无法适应,猛然闭眼,又缓慢张开。繁花似锦争先恐后朝她拥挤而来,月光如灿烂银盘,硕大浑圆,灯火好似仙女织成铺地锦,绵延一片。
如此热闹,如此喧嚣,男男女女都出来踏月、看灯、看烟火,小孩子们尽情玩耍着。
一个卖糖葫芦的小贩从他们面前走过。龙霄霆叫住了他,他上前一步挑了一串,也不回头,只问道:“兰儿,你要不要?”
过了好一会儿,身后都无人回应。
他这才想起她已经不能说话,转身的时候,望见她一脸落寞,他的眼中漾起一阵别样的涟漪,俊颜上有着难掩的尴尬。
卖糖葫芦的小贩疑惑地望着他们,问道:“你们到底还要不要?”
“要。”龙霄霆修长的手指探向衣襟,取出一张银票递上前。
卖糖葫芦的小贩睁大眼睛一瞧,连连摆手道:“这位爷,我可找不开。一个铜板就够了。”
霜兰儿眼里嚼着笑,取出两枚铜钱递给小贩,挑了两串糖葫芦。再望向龙霄霆的时候,她的眼中有着波光粼粼的暖意。他堂堂瑞王爷,身上怎会有铜板呢,恐怕连碎银都没有。
她咬了一口糖葫芦,将另外一串在他面前晃了晃,递了给他。晶亮纯真的眸中,显然在说着“给你”。
他接过,英俊的脸,没什么表情,只是抬手替她拢一拢衣领。过了一会儿后才道:“今日算你请我,下次我会记得带碎银出来。”
她笑得很纯真。
他看迷了眼,转瞬间已是低下头去。尝了一口糖葫芦,他从未吃过这种东西,只觉得酸酸甜甜的好似他此刻的感受。
她突然拉了拉他,伸手指了指前方不远处的弋桥。亭湖之上,杨柳依依,湖中有着疏淡月影。但见一人手中提了数盏灯笼,沿着亭湖堤畔来回叫卖。
“你想要一盏?”他回眸,露出一点笑意。
她轻轻点点,又自袖中取出一串铜板。
他哑然失笑,轻轻点了点她的额头,“先算我欠你的,回去还你银子。”语罢,他轻轻拉过她的手,朝弋桥奔去。
一路小跑,卖灯笼的人已是上了桥,龙霄霆紧随跟上,“等一下,我要买一盏灯笼。”
那人回过头来,“这位爷,这位姑娘,只剩下莲花灯了。快收市了,所以贱卖,只要半吊钱。”
霜兰儿笑着将钱递上。
那人解下一盏莲花灯,伸手便要递给她,不想龙霄霆抢先一步去接。
此时远处突然传来一声厉喝,“王爷小心!那灯笼会起火!危险!”来者正是王府统领奉天,他的喊声近乎嘶哑,带着万分焦急。
龙霄霆惊诧回头的那一刻,霜兰儿猛然将他大力撞开很远,抢过他手中的莲花灯笼。
但听“轰”地巨响,莲花灯笼突然在她手中化作一团猛烈的火焰,好像燃烧着的地狱之火,瞬间席卷了她……
“兰儿——”龙霄霆大喊一声,当声音冲破喉咙之时,竟是撕裂般的沙哑。
转身,他猛然抓住了她一缕飞扬的发丝,只可惜那缕发丝从他手中急速溜出去。霜兰儿飞快冲至弋桥边,她带着周身燃烧的烈焰,纵身一跃跳入亭湖之中。
“哗啦”一声,水中溅起一朵巨大的水花,妖冶通红的火焰在一瞬间熄灭,只余缕缕浓烟飘散在水花激起的迷雾之中。透过荡漾起的薄薄水浪,隐隐可见白色身影渐渐沉往深水之下,像是一朵盛开的白莲正缓缓消失。
“王爷不要,小心危险!”奉天此时方才赶至弋桥之上,可惜他尚未来得及抓住龙霄霆衣摆一角。
下一刻,“哗啦”一声,又是一片水花。
龙霄霆沉入水中,将被水呛得直咳嗽的霜兰儿抱出水面,两人衣衫尽湿。时下已是深秋,水虽不寒刺骨,却也是冰冷冰冷的,冻得她嘴唇发紫,全身瑟瑟直抖。
他脸色发白,“兰儿,你要不要紧?”
她很想摇头,告诉他自己没事。可她太冷了,脑中有些涨,已经控制不了四肢。口不能言,她无法告诉他,其实她会枭水,刚才只是突然下坠,脚又被湖底水草缠住,她才会不慎呛了几口,哪知这时他竟是跟着跳了下来,还将自己拉了上去。
她的沉默,他以为是她吓坏了。轻轻拥住她,他缓缓拍着她的背。
咳声渐止的她伸手抓住他的衣襟,明亮的双眸中映出月亮的影子,竟是那样美。
他怔了怔,旋即将她拉至湖边,抱了上来。
此时,月华笼罩下,他近乎完美的五官鲜明挺立,近在眼前。他的双手冷如冰,正碰着她的脸侧,轻轻抚摸着。
脸更靠近一些,吐息近在咫尺,他轻柔道:“兰儿,你刚才为什么要将我推开?还抢走了灯笼?”
她无法回答。只得看着他那绝美的脸慢慢靠近,慢到近乎凌迟。她完全可以躲开,可是她却动不了,也许是冻僵了,也许是别的什么原因。
眼看着他额间一点黑玉越来越靠近,她更加紧张,心“扑通”“扑通”直跳。突然他轻轻吻上她的额头,轻得像是羽毛划过,暖暖的温热气息喷洒在她的脸上。她只觉脑中“轰”地,一瞬间全空白了。他竟然……
碧湖冷月下,他看着她呆滞的神情,笑意渐渐盈满眼眶,“其实你不说,我也明白。”
他究竟明白了什么?她不解地望着他。
他勾起嘴角,笑得竟有点顽皮,“你不用知道,反正我懂了。”
从未见过这样的他,她愣住了。
他又轻轻笑了笑,抬手整了整她微乱且被熏黑弄脏的衣衫,一把搂住她纤细的腰,将她抱起。奉天此时方才赶到桥下,见龙霄霆和霜兰儿都无恙,松了一口气,他连忙恭敬唤道:“王爷。”
龙霄霆也不抬头,声音由之前的温柔瞬间变为冷若腊月寒冰,“刺客抓到了么?”
奉天颔首,“已经抓到了。”
“严审!天亮之前,本王要知道结果。”
丢下这句话,他抱着她大步离去。
醉园之中,沈沐雨被唤来为霜兰儿彻底检查。除了左手有轻微的烫红外,还好其他并无大碍。上过药后,霜兰儿因疲惫支撑不住,她靠在榻上小憩了一会儿。
一觉睡得迷迷糊糊,醒来的时候,她惊讶地发现龙霄霆竟然还未走,一直在她身边陪伴着。勉强支起身,她伸手,示意自己要纸墨与笔。
他眉心掩不住疲倦,却仍是柔声问道,“你想让我去休息,你要告诉我你没事?”
她微惊,何时他已是如此了解她的心思?
他起身倒来一杯清茶,端至她的面前,将她抱起,“来,你应该渴了吧。”
此刻,深秋的夜依旧有些微浸肌肤的冷意,晚风从窗户间吹进来,吹得她鬓边发丝微微浮动,不施脂粉的脸在红烛照耀下愈发水润。
她呆呆接过。温暖的茶水入喉,顿时驱赶了所有的寒意,只觉从头到脚都热了起来。
这时,扣门声急促响起。小夕连忙去开,原是奉天。
霜兰儿心中不免惊讶,这王府统领办事果然得力,天未亮便有了结果,难怪受到龙霄霆重用。
奉天黑衣在身,一丝不苟。他单膝跪地,拱手禀道:“王爷,行刺之人已然招供。”
龙霄霆并不着急,他双眸微阖,淡淡道:“从头说来。”
“是。”奉天仔细道,“今日下午申时,属下曾收到一封密信。信中有三幅画:第一幅画的是亭湖边的弋桥,画中还有两团火焰;第二幅画中是两名男子面对面而立;第三幅画中则只有一盏灯笼。起先属下百思不得其解,又不敢轻易惊扰王爷。直至晚膳过后,属下决定将画交予王爷亲断,这才将三张画整齐叠放好,哪知这时属下竟然发现三张画重叠后,竟是这样一个完整的画面。”
奉天顿了一顿,又道:“一名男子在弋桥之上将灯笼递给另一名男子,且这灯笼会起火。三幅画叠合在一起,竟是传递着这样一个信息。属下立即意识到事态严重,可能有人要谋刺王爷。属下刚想通知王爷,哪知王爷竟是和霜姑娘一起去看花灯。属下一路赶往,哪知还是晚了一步。”
龙霄霆的声音如同浮在水面上泠泠相触的碎冰,“那么,究竟是何人要行刺本王,害她受惊?!”
奉天轻轻摇头,“属下一度以为刺客想要谋害王爷。其实刺客针对的竟是霜姑娘!”
“什么?!”龙霄霆霍然睁大眼,几乎不能相信,齿间迸出两字,“是谁?!”
“这……”奉天似难以启齿,犹豫了会才咬牙道:“是王妃。”
“可吟?”龙霄霆愕然。
下一刻,他沉默了,半边面孔被光线遮住,看不清他此刻的表情。过于震惊的他,自然也不会注意到此刻霜兰儿嫣红的嘴角划过一丝轻笑,转瞬即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