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王府,霜兰儿一路狂奔。迎面而来的,是清爽习习的夏风。
那一刻,霜兰儿突然觉得自己连日来的高烧被这样的风一吹,当即热度全散了。原来,自由的感觉这般好,连呼吸都觉得特别顺畅。
此时明月悬在天边,正幽幽照亮前方的路。
她飞快地奔跑着,双腿不停地轮动,渐渐有些控制不住步伐。跑得太快,也许一个不慎便会跌倒,可是她丝毫不愿停下。她的时间有限,一旦瑞王府中的人发现她不在熙园,很可能立即率兵出来寻她。
而他们肯定知道她想要去哪里。
纵是再危险,纵是很可能被他们再次抓回!她也一定要去那里!
她要回家!
她要回家!
检校郎李知孝的家,是她的家。还有爹娘弟妹所在的大柳巷四方宅,也是她的家。
瑞王府位于上阳城西北方,龙脊山脚下,是整个祥龙国权贵聚居地。而她爹娘所在的大柳巷位于城西柒金门处,相较李知孝的家更近些。
她一路偷偷跑回了大柳巷。与她预想的一样,空荡荡的家中没有一人,一切摆设似乎还是她出嫁那日离开时的模样。
妹妹霜梅儿的床头还搁着她临嫁之前所缝制的新衣,不曾动过。爹娘的房中,剩下的两包药还在五斗柜上摆着,显然他们参加她的婚宴之后就没有回来过。
此刻,她站在空无一人的家中,凝望四周时,神情中满满皆是茫然与无措。
时过子时,夜风骤起,呼啸而过竟有一种刺入骨髓的痛感。皎洁的月光从破旧的窗缝间投射进来,寂寥地照在霜兰儿身上,仿佛披霜戴雪般。
她双臂环胸,十指紧紧扣着,直至指甲深深陷入自己的血肉之中,任觉得不够痛。
突然,她转身跑开。
夜风更大,吹得她单薄的衣衫猎猎翻飞。耳垂之上,翡翠耳环在风里历历作响,珠玉相碰时发出刺耳的声音。
她突然一阵胸闷,心头烦躁不已。有那么一刹那,她几乎只愿听见这样的声音,而不愿再听见周围的动静。
她突然想起了,有一日,院中杏花开得更盛,灿烂若流霞轻溢横飞,母亲难得露出笑容。记忆之中,那笑还有弟弟妹妹的笑,与杏花一般艳,仿佛连天空也被这样的欢乐映红了。
爹爹拿着铲子,在院中树下挖出一个小坑,“兰儿,梅儿,这两坛杏子酒是你们的娘亲亲手所酿,爹爹今日埋下封存,来日等你们出嫁之时再取出来。”
她还记得出嫁那一日,妹妹高兴得似美丽蝴蝶般在她的身周翩翩飞,“姐姐,什么我才能嫁人呢?姐姐……”
甜甜的声音尚回响在耳边,可是如今他们身在何方?人间还是地狱?
霜兰儿飞快地奔跑着,满脸皆是掩饰不住的哀痛。她的速度前所未有地快,从城西柒金门跑至城南的尚终门,只用了一个多时辰就到达了,然而到达的那一刻,眼前的景象却令她彻底惊呆了。
这里还是她的家么?若说是人间地狱也不为过。
李知孝的家位于街口,平素最为热闹,眼下变成了一堆焦木头和破瓦,没有一块砖是完整的。主墙主梁大半都倒塌了,只余断壁残垣围抱着一群焦木,门窗全部烧掉,成了些黑洞。有一只黑猫在木梁上蹲着,看到霜兰儿一来,立马“喵”了一声,弓身跳开。
此时的深夜,只有无尽的黑暗,连明月也不能照亮这凄惨的伤悲。整个废墟像坟墓一样安静,静得出奇。
她呆呆站立着,夜风刮痛了她的双眼,面颊上不断有温热的液体滚落,酸痛难言。
叫她怎么能够相信,不到一个月前,花轿曾经将她抬至这里,她记得门口热闹极了,围满了人,大家笑着,闹着,庆祝着。
可现在呢?
她一直立着,直至东方的天空撕开一道明亮的口子,太阳终于露了出来。眼前的景象更破了,狰狞丑陋无比,每一处痕迹都露出颜色与形状来,破破烂烂,冷冷清清,连刚出来得太阳都仿佛垂头丧气不大起劲,空空洞洞的悬在天上。
一名早起拖着空板车的老者经过,望了望立在废墟之上白色女子的背影,叹息了一声。
“惨啊,真是惨!新婚却发生灭门惨案,哎,亲戚朋友连带亲家,一个都没能活……”
胡子花白的老者摇了摇头,无奈地拖着破旧的板车离开。
他并没有注意到,立在废墟上的女子,双肩猛地颤抖了下,旋即握紧双拳……
祥龙国,是有着两百年历史的大国,久踞中原肥沃之土,经济繁荣,民生富足。当今皇上龙啸天,是祥龙国第十位君王,现年六十八岁。当朝太子为皇后所出,二十年前便受封,现年四十五岁。
本来,日后太子继承皇位是板上钉钉的事。
世人都道,这二十年的太子都当了,还能有啥变数?可谁曾想天不佑人,如今太子竟是卧病在床,民间传言道是肺气虚弱、肝火过旺所致。而太医治病,素来不求有功,但求无过,用的都是最保守的药方。是以太子的病情不见好也并没有再继续加重,就这么一直拖着,算算至今卧榻也一年半有余。
国之太子,民之根本。万一这太子有个三长两短,何人继承大统?是以皇宫朝臣之中,蠢蠢欲动,又悄悄掀起了夺位之争。其中呼声最高的,自然是端贵妃所出的瑞王。
民间传闻,瑞王自幼容貌俊美无双,才华横溢,骑射无一不精通,颇得龙啸天赏识,又正当二十五岁,风华正盛,自然比久卧病榻的太子更受朝臣拥戴。
一时间,原太子门下众官纷纷暗中转投瑞王麾下。
上阳城,是祥龙国的都城所在,北有龙脊山,南有玉环山,中间一道慈溪横穿流淌而过,可谓是环绕在青山绿水之间,大气之美,浑然天成。
上阳城有着八处城门,一至早上,八处城门皆开。入城做生意的人们有秩序地入内,人流摩肩接踵、喧闹拥挤,一派繁荣景象,极是壮观。
日复一日,这上阳城中着热腾忙碌,直至黑夜降临,川流不息的人们似早就忘却了曾经发生在尚终门的惨剧,依旧过着繁忙的生活。今日亦然。
此时的集市中心,两边店铺尽数开门,各种各样的筐筐篓篓的摊子小贩,一个挨着一个,夹着街道。各种各样的卖主张罗着生意,吆喝着。不远处,还有戏班子用席、箔、板、棍搭了个戏台。戏台之上,紧锣密鼓,唱得正欢。戏台下边,你挤我,我拥你,人生鼓噪,杂音喧天。
就在这时,“哐啷”,“哐啷”,两声铜锣响起,声音尖细绵长,瞬间穿透了重重鼎沸的人声。
有官差高喊道,“府尹大人巡街,闲杂人等,速速回避!”
街上,一下子安静了下来。
所有的小摊立即收拢了东西,后退数步,让出中间笔直一条道来。在百姓心中,这上阳府尹是个难得的好官,体恤百姓,减轻赋税,鼓励商贸,做了很多实事,是以百姓对他十分尊重。
不一会,两个高举着“回避”和“肃静”木牌的官差,率先走来,后面跟着一顶蓝色四人抬软轿。两旁约有二十名官兵护行,手持大刀,表情严肃。
百姓清一色自觉地后退至店铺门前,他们小心又好奇地望向软轿,谁都希望能见一见这传说中的清官——上阳府尹。
可是软轿布帘紧闭,他们只能瞧着华丽的轿辇从面前走过,却无法一窥真容。
突然之间,一名白衣女子推开重重人群,疾步冲向府尹软轿。
此时正值天上日光猛烈,照得地面上好似蒸腾了一片白茫茫的雾气。
有人意欲冲撞上阳府尹。只一瞬间,二十名官兵自后冲上前来,排成面对面整齐两列,他们高举手中大刀,锋刃彼此相交,形成一道银光闪耀的刀桥。
众人皆屏住呼吸,齐齐望向那名女子。
笔直的道路上,只立了她一人,一身素白的衣衫,如锦缎般的墨发垂在腰间,没有一丝一毫妆饰,她甚至没有穿鞋,赤着足正一步一步走向那刀光架起的桥。
锋利的刀刃,在阳光照耀下,折射出森冷阴寒的光芒,明晃晃地刺得人睁不开眼睛。
众人望向女子赤裸的双足,本应是莹白玉润的颜色此刻却满是鲜血与伤痕,看起来她仿佛走了很久很久,走的双脚磨满了血泡。她双手高举齐眉,手中捧着一纸血书。鲜红凄厉的颜色,如闪电般耀了每一个人的眼睛。
围观百姓没有人敢大声出气,眼下的状况,并不常见,可人们也大抵知道——拦轿告状。而这白衣女子,手中所捧的血书一定就是诉状。
霜兰儿已然精疲力竭,她浑身高烧未退,脚上磨出无数血泡,十指指尖满是为了写血书划开的伤口,这些伤口并没有完全愈合,尚有几缕鲜红正沿着她高举齐眉的手腕一路滑下,染湿了素白的衣袖,直至滴落于地。
青石板路上,偶有细碎的石子,棱角锋利,戳破了她脚上的血泡。汩汩鲜血流淌下来。
而她就这样,脚踩踏着自己的鲜血一步一步走着,她穿过高于头顶的刀桥,直至来到了软轿面前。
似再也支撑不住,她膝盖一软,单膝落地,随之另一腿亦是跪地。
她低着头,长发随着她的动作从肩上松垮垮地落下,在空中带过一道美丽的黑色弧线,静静垂着。
“民女霜兰儿,状告瑞王强抢民女,杀人灭门!”
她很镇定地说出每一个字,语罢,深深叩首一拜,旋即起身,手中依旧高举血书,弯腰向轿中之人呈上。
静寂的大街之上,众人怔怔望着她,说不出一个字来。
这一刻,她的侧影是那样地挺直,那样孤傲。素白的打扮,清淡不染一丝烟尘,容颜若幽兰又若晓雾初起,她就好似落难凡间的仙子。
几声轻响,这是软轿门帘之上的铃铛细细作响,打断了此刻的宁静。
随着软轿帘子缓缓挽起、卷起,直至扣在一旁的金钩之上,里面的人露出一双豹纹靴以及藏蓝色官服的一角,他似是轻轻动了一动,声音淡淡道:“呈上来。”
霜兰儿本并没有期待,毕竟官官相护,更何况她要告的是当朝瑞王。她只是听说上阳府尹公正清廉,不畏强权,这才冒险一试。
此番听他愿意收下诉状,她心中一喜,快速两步上前递上诉状,恭敬道:“请大人过目。”
“嗯。”一个懒懒散散的音节自轿中飘出,无波无澜,仿佛对任何事都不在意。
这声音,好像有些熟悉。霜兰儿稍稍抬头,因着离轿子近,她看清了他的容貌。
天!她当即怔住,竟然是他!
下一刻霜兰儿手中一空,血书已是被他取走。
她依旧愣住,无法回神。
她怎也无法想象上阳城的府尹竟会是他!上一次相遇,她只是匆匆一瞥。当时觉得他是个美男子而已,远没有此刻清楚看着来得震撼人心。
她想,也许他是她这辈子见过的最美的男人了。
那容颜,好似浩瀚无边的大海之上升起的第一缕朝霞,刹那间辉映苍穹,令天地间万物皆失色,百花皆羞。
她从不知道,男子貌美原可以胜过女子万千,当真是绝代风华,夺目慑人。此刻的他,一身藏青色的官服,正端坐在轿中。他的长发一丝不苟地盘在头顶,尽数压在了薄纱官帽之下。狭长的眼梢带着点不经意的笑,神态间有着散漫与不羁。
他的官服胸前绣了一只五彩斑斓的孔雀,衬着悬挂的浑圆东珠熠熠生辉。只是这般明珠的光华却在他超越凡尘之美下黯然失色。
这样的气质,狂傲不羁,太过邪气。
那时,霜兰儿依旧愣住。她的脑子里禁不住胡思乱想起来,说实在的,此人美则美矣,她总觉得面前之人更像是个不务正业的纨绔子弟,绣花枕头一包草,形象实在很难和公堂之上不畏强权的清官联系在一起。
若说他是个声色犬马、醉生梦死的公子哥,她立即点头相信。
龙腾见她怔愣之余,却微微皱眉。他自如一笑,随意整了整自己的官服,抬头轻轻问道:“你叫霜兰儿?可是兰花的兰字?”
他的声音绵长却不乏磁性,软软地,似能酥至人的骨子里。
霜兰儿依旧处于惊愕之中,无法回神,全凭下意识地颔首答道:“是的,‘霜降’的‘霜’字,‘兰花’的‘兰’字。”
龙腾懒懒斜靠一旁,将额边一缕垂落的长发顺至耳后。他又百无聊赖地把玩着自己耳边垂下的官帽编绳,在指尖绕来绕去。突然他凤眸一勾,戏谑道:“怎样?你看够了没?该不会又想扒了我身上这件衣裳罢。很可惜啊,现在光天化日的。不然,我也很期待咱俩会发生点什么。还有这么多观众,很刺激的。”
他前面这么一说,霜兰儿想起那晚让他脱下衣裳的一幕,脸腾地一红。可忽然听得他后面一说,又觉得可气。这人还真是不正经。
呈上诉状之前,她的心中本是惴惴,可不知缘何,这种慌乱地感觉在瞧见面前男子的戏谑微笑时,竟是奇迹般平静下来。直觉告诉她,他不是坏人。那晚他明明可以抓住她,却让她劫持了他,还放她离去。
他会帮她么?会么?
脚上、指尖的隐痛令她想起了家中的惨案,想起了自己承受了将近一个月的隐忍与屈辱。在这一刻她的情绪突然彻底崩溃,泪花卷起柔美的弧度,“扑簌”“扑簌”,直直滚落,有的落至她浓密的黑发间,像是缀满珍珠般;有的落至地上,与她脚下的血痕交织一片。
她哭得很小声,哭得很隐忍。
炎炎夏日,都似被这样安静的哭泣所感染,随着她的泪水落下,空气中处处弥漫起一种莫名的清凉。
再次双膝跪地。霜兰儿字字呈情,“大人,民女霜兰儿,年十八,上阳人士。家住柒金门大柳巷五街。夫君官居从七品检校郎,名唤李知孝。家住尚终门街口。七月初一,正值民女与检校郎大婚,谁曾想是夜当朝瑞王将我劫去,后又……”
“等等。真是好长好复杂的案情啊,我听得有些头大……你等会再讲。”龙腾突然打断了她的话,状似揉了揉眉心,表情不胜其烦。
霜兰儿愕然,她还没开始细说呢,这就复杂?他这就头大了?
龙腾目光扫过她满是泪痕的小脸之上,渐渐下移,最终停驻在她的裸足之上。雪白赤足立在青石子路上,依稀能见脚底血痕,仿佛洁白有着红蕊的莲花盛开。
美,真是美,少见的美足。他托起下巴,细细品赏了一番,脸上浮起一缕莫测高深的笑,突然扬一扬手。
官差立刻会意,上前将霜兰儿团团围住,为首一人只轻轻一扣就将她擒住。
霜兰儿一时不备,当场被官差反手扣住,她弯下腰去,动弹不得。心中陡然一沉,她猛然抬头,“大人,这是何故?”
龙腾单手撩袍,一步懒散地自轿中跨出。一众百姓见有动静,纷纷翘首想一睹他的真颜,只可惜被团团围住的官差挡着,无法看清。
他望着她倔强的小脸,神态愈发散漫不羁,尾音拖得长长的,悠悠道:“大胆刁民,你说你是霜兰儿,可有凭证?”
“这还要凭证?”霜兰儿不解。
他撇了撇唇,道:“你的身份文牒呢?”
此话一出,霜兰儿怔住。是呵,她在新婚之夜被人劫持,怎会将身份文牒带在身上。眼下只怕已随着李知孝的家化作了灰烬。
她想了想道:“身份文牒我弄丢了,可是官府档案应该可查。”
“呵呵。”龙腾微眯了双眼,左右晃晃看了看她精致的小脸,觉得很满意。浅浅道来:“官府的确有档案,可是这个人已经销户了。哦,你也许不明白,销户的意思就是霜兰儿这个人已经死了。祥龙国再没有这个人。”
“怎会?我明明还……”
“你怎么证明?谁能证明你是霜兰儿?本官前阵子听说霜连成和李知孝可都是通敌叛国的死罪,三司那边定的案,罪证确凿。”龙腾说这句话的时候,他略略俯身,刻意靠近霜兰儿耳畔压低了声音,并有意无意地将鼻息间的热气吹响她耳畔。
通敌叛国!
这个消息如晴天霹雳般震撼了她,她的爹爹长年卧病在床,如何能通敌?如何能叛国?瑞王将他们全家赶尽杀绝,还要扣上如此大的罪名,背负一世骂名,永不超生,当真是狠毒至极。通敌卖国之罪,十恶不赦,即便有冤也无人敢申。即便有街坊邻居认识她,恐怕也不敢上前相认。毕竟,谁愿意与通敌之人有所牵连?众人避之不及,生怕被拖下水。
好一招毒辣之计,彻底断绝后路。
此时霜兰儿脚下突然一软,若不是身后官差牢牢扣住她的手,她再也站不稳。日光照耀在她散落的黑发以及单薄的身子之上,越发显得她身影瘦削,楚楚可怜。
龙腾退后一步,面上依旧是玩世不恭的笑意,仿佛任何冤屈,人命在他眼中都不值一提。
他握拳用力,一纸血书在他的手中瞬间化作了粉末。轻轻松开手掌,他旁若无人地优雅掸了掸手上的纸灰,转身跨入软轿之中。
随着布帘再次落下。有淡淡的、闲闲的声音自里飘出。
“当街赤足披发,拦下本官轿子却呈上一纸无关紧要、文理不通的诉状。此女行为疯癫,胡言乱语,定是神志不清。来人!将这个疯子收监,待本官细审之后,再做定夺!”
收监?!疯子?!
“不……”霜兰儿无力喊道。
这一刻,她心中的希望尽数落空。难道这就是所谓公正清廉、不畏强权?
连日来的重病与奔波早已令她虚脱,再加上此时的绝望,她只觉眼前一黑,顿时再没了知觉。
今夜格外黑,连唯一一丝月光都被浓厚的云层挡住,只在遥远的天际露出一线阴冷肃杀的青灰色。
潮湿闷热的牢中,桩桩铁栏杆伫立,投射在地上皆是斑驳交错的暗影,森冷骇人。
石榻之上,一名女子正昏睡着。突然,她翻了个身,纤细的手臂探向枕头处。袖子随着她的动作落下,露出她一段雪白的手腕,腕上一只银镯子散出黯淡的光芒。
龙腾正坐在不远处的石凳之上,目光在她柔弱的身姿上掠过,复又落在那镯子上。这枚镯子看似年代久远,平板无一丝花纹,也许是她娘亲留下的。
一名狱卒入内,恭敬问:“大人,要不要叫醒她让大人问话?”
龙腾抬眸,瞧了眼狱卒手中端来的茶水以及一碗汤药,摆摆手道:“不用了,你去守着外面,别让人靠近,本官不喊你别过来。还有,等会不管你听到什么动静,都当作没听见。听清楚了没?!”
“是!属下听清楚了!”狱卒应声退下,顺手将牢门带上。
关阖铁门的声音终究吵醒了昏睡中的霜兰儿,她勉强睁开眼睛,瞧清楚了周围的景象。确定自己置身大牢,她的心中顿时绝望如死水。
她一动不动,只睁大了双眼看着大牢屋顶上纵横交错的蜘蛛网,觉得自己就好似那受困的虫儿,愈是挣扎愈是被紧紧缚住,只能等待宰割。其实她已经瞧见了他正坐在不远处,可她却不想理他。他无非是想逼问她,是否还有什么瑞王的证据等等,他好像销毁血书一般毁去罢了。
龙腾此时优雅起身,将一碗药端至霜兰儿榻边搁下,“你醒了就趁热将药喝下罢。”
她侧头默默不语,好半天才道:“怎么?杀人灭口这种事还劳大人亲自动手?大人就不怕污了自己的眼?”
龙腾坐回石凳,笑得妖娆,“这只是退热药。对美人我向来怜惜,怎会舍得你死呢?况且我还没尝过……”他故意停下,顿一顿,又问:“郎中说你貌似病了很久,烧一直不退。怎么,你不是学医么?却治不好自己的病?”
霜兰儿本是面朝石壁,听得他这话才转回头坐起身,疑道:“你知道我是医女学徒?”问完之后,她似突然明了,冷笑道:“哦,自然是他们告诉你的。呵,明人不说暗话,你准备什么时候将我交给他们?”
龙腾轻轻摇了摇头,嘴角展露出明艳的微笑,自怀中取出一枚香囊在她面前晃了晃,道:“一股脑子药香,这个东西是你的罢。”
霜兰儿一愣,下意识伸手便要去接。
龙腾却飞快收回怀中,笑得更邪魅,“既然我捡到了,现在就是我的了。寻常女子都在香囊中放花瓣,会放药草的恐怕只有你这个医女了罢。”顿一顿,他又问:“你不过是寻常伤口感染引起的高烧,为何连王府中的太医都治不好?瑞王他就任你卧病在床,坐视不管?他还真是不懂欣赏,冷落了美人。”
说到“美人”二字的时候,他的视线落在她领口处露出的肌肤上,“不过要是换了我,肯定也会让你下不了床……换种方式罢了……呵呵……”
霜兰儿不悦地蹙眉。这纨绔子弟当真好色,真是三句话不离本行。
她端起身旁的药碗,凑至嘴角,只消一尝她便能判断出药的成分,果然是退烧药,这个纨绔子弟并没有要加害她。
徐徐咽下两口,她回答他之前的问题:“我是内热引起高烧,每每王府太医给我开药之时,我都会悄悄服下些热性的药草,与寒药药效相抵。故以高烧一直不退。”
此刻正值黑夜,牢中烛光闪烁。
龙腾扳弄着自己的指节,他双眸中倒映着烛火,似两簇小小的火苗跳跃燃动。沉思片刻后,他才幽幽开口,“装病才能不引起旁人注意,纵火逃离王府?”
她一愣,美眸圆睁。
他道:“你不用奇怪,瑞王府走水这么大的事,自然要向上阳府尹禀报入册。我只是猜测而已。不然怎会这么巧?王府守卫森严,你怎么逃?”
霜兰儿紧紧攥住袖子,低头苦笑道:“是,我费尽千辛万苦。想不到最终还是落入你们手中。罢了,要杀要剐,请便罢。大人不用在此与我周旋,我是什么都不会说的。”语罢,她将碗中汤药一饮而尽,侧过脸去,不再理他。时至如今,她再拖着病已毫无意义,不如养精蓄锐,等待下一次机会。
龙腾注视着她倔强的侧颜,长发垂落,光滑如锻,愈发衬得她肤若映雪,一张脸如荷瓣一样娇小可人。她高烧未退,双颊有着异样地红,像是纯净的天空中飞上两抹艳丽的彤云,分外娇艳。
说真的,她的侧影很美。弯眉上扬,有着坚韧的弧度。睫毛长而弯曲,轻轻眨动间透着灵气。很难想象这样灵动孤傲的女子竟是出自小门小户。
气氛凝滞了一小会儿。
龙腾突然说道:“瑞王是何身份?当今四皇子,端贵妃所出。年二十五,风华正茂,统六郡三辖区所有事宜,领数十万边疆大军,池中之蛟,人中之龙。上阳城中多少名门望族的妙龄少女都想嫁给他,莫说是为妾,恐怕就是为奴为婢也愿意。你说,上阳美女万千,他为什么偏偏看上了你?还为强纳你为妾,杀人灭门。谁会相信?”他刻意停下不说,端起一旁的茶盏,用盖碗撇去茶叶泡沫,啜了一口茶,留出时间让霜兰儿细细思考。
霜兰儿闻言双肩一颤,耳畔翡翠坠子亦是瑟瑟直抖,在昏黄的烛光下发出冷寂的光芒。是的,她的事匪夷所思,且不合常理,谁会相信?大约只会以为她是疯子。
她将红唇咬的沁血,猛然望向他:“你是上阳城的府尹,内中隐情真相自当由你们官府去查清楚!我区区女子怎会知晓巨细?!”
龙腾转身,背对着她,再看不清表情,只听得声音平静,“可我凭什么帮你?”
下一刻,他翩然转身,状似伸展了下全身,又是一派懒散之状。
视线徐徐又落在霜兰儿娇小玲珑的身段之上,他上下扫视一遍,眸中似有暗火幽幽燃动。
他笑道:“帮你要付出很大的代价。而你又能给我什么好处?”
说罢,他灼热的目光似又将她的衣裳扒了几遍,他笑得更加妖媚,更加诡异。只等着她的回答……
给他什么好处?这样的问话令霜兰儿愣了愣。
牢中气息晃动。烛火随之乱跳,将他颀长的身影映在凹凸不平的墙壁之上,影子带着锯齿边,看着竟觉得有些诡异。
过了一会儿,霜兰儿咬唇道:“我听说上阳府尹公正清廉,不畏强权,以百姓苦难为己任。想不到做事……也是要给予好处的。”
龙腾喉结轻轻滚动,他一步横跨至她面前,俯下身去。
霜兰儿被他逼地只得往身后冷硬的墙壁贴去,放大的俊颜就在眼前,甚至连他的薄唇都近在咫尺,她吓得不敢呼吸。
龙腾满意地看着她惊恐的表情,语意间有些不屑,“你那纯属道听途说,至高无上的权力本就是堆建在金钱欲望之上的。所谓公正清廉,良好的名声也可以用金钱买来。姑娘若是以为我办事不求回报,那可就大错特错了。”
“是吗?”
霜兰儿轻轻应了一声,她的声音像是从齿缝间挤出。
“当然。你试试不就知道了?”
他突然出手,一掌托住她贴着墙壁的后脑勺,将她拉得离自己近得不能再近。
他喷洒而出的呼吸,有着独特的香味,淡淡的却炙热无比,烫得霜兰儿脸侧都微微疼。
他的话语磁性绵绵,腻在她耳边,“你应该知道我想要什么。深更半夜的,我等了你这样久,难为我又将所有人都遣退?只剩我们两个?嗯?你该不会以为我只想和你纯聊天吧?”
他逼得太紧太近,两人没有一丝间隙。霜兰儿只得轻轻颔首,她即便再蠢也能看懂他眼中的情欲,自然知道此刻面前之人已然兽性大发。
“那案子……”她艰难地从喉咙里蹦出几字。
“我先验货,再考虑。”
“什么!”
“你没得选择,不是么?”他笑得很无赖。
“在这里?现在?”
“废话,这样才够劲!”
“好!”她咬牙。
他又笑,俯首在她脸颊处轻轻一啄,抬头望她的神色更媚,“真甜,我喜欢。”说罢,他毫不客气,手已然游移上她的腰间,再来是她光洁的背,渐渐向胸前移去。
骤然,他一把抓住她胸前的衣襟,双眸已有熊熊欲火跳动着。正欲一下子用力扯开,不想却……
“等等,我自己来脱。”
霜兰儿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她猛然推开他。此时她的气息很急,胸口一起一伏,好不容易才平静下来。
接着,昏暗的牢中陷入了死水般的静中。静得连彼此呼吸起伏的声音都清晰可辨。
龙腾并不着急,他慢慢将双臂环胸,好整以暇地看着她,一副闲散优雅的样子。他有的是耐心,有的是时间跟这个小女人慢慢玩。
他喜欢她明明走投无路却仍是一副倔强的样子,喜欢她如惊弓之鸟却故作镇定的表情。这些都极大地引起了他的好奇和征服欲。
他缓缓阖目养神,屈起两指轻轻扣着膝盖,也不催她。
时间静静流淌着。似很快,又似过了很久。突然,“刺啦”一声打破了原本的寂静。随之是清脆的“啦啦”声传来,那样的声音,无比悦耳,像是一把珍珠随意散在玉盘之中,又像是山涧清泉奔腾流入小溪之中。
这样的声音,令龙腾微微一怔。他听出来了——这是衣裳被用力扯开,纽扣掉落一地的声音。
惊愕睁开双眼,那一刻他愣在原地。
原本嘴角飘忽不定的笑意渐渐僵硬起来,原本的玩世不恭、原本的无聊散漫顷刻间全都不见。
妖媚的双眸之中有着令人看不懂的神色。
烛火微红,映上霜兰儿只着肚兜的身子。她颈线优美,双臂精致修长如玉藕,胸前饱满,凸出的曲线令人遐想非非。她的腰肢纤细若沉香酒坛的小小瓮口,一掌便可合握,再往下,莹白长腿交叠错放,匀称,没有一丝多余累赘。
即便龙腾见过无数美女,此时也不得不惊叹,此身材真乃天作之美。这个霜兰儿即便貌无颜,仅凭这么好的身材也足以让男人疯狂。更遑论,这霜兰儿还有着一种自己独特的美。
脆弱与坚韧并存,魅惑与孤傲共在。好似致命的毒药,让人不自觉地上瘾。
这时,他的脑中不禁闪过一个念头,若是这个霜兰儿真的嫁给了李知孝那个芝麻小官,还真是暴殄天物。
换了他,没准也会像瑞王那样去做这杀人满门,夺人之妻的事。
“大人。”
霜兰儿适时出声打断了龙腾的思绪。
他立即回神,懊恼着自己方才尽在胡思乱想。
“你……”
霜兰儿嘴唇一撇,轻轻一笑。
这微妙的表情被龙腾尽数看到,刚才她的唇右上角略略扬起,笑意一闪而过,是嘲弄,是不屑,也是一种无所谓。
“我现在是一个在户部已经销户,一无所有的平民,我能给予大人什么样的好处?也只有这副身子了。”
龙腾长眉深深纠结起来,等着她的下文。
她嘴唇缓缓拉高,“大人怎么坐着不动了?你方才要的不就是这个么?”
“我……”
龙腾生平第一次有词穷的感觉,面对着这个小女人的质问竟然无可辩驳。他刚才的确想得到她,其实女人对他来说,不过是一时兴趣。而恰好她也引起了他那么些兴趣,本来仅此而已。
可此刻他突然有一种被她羞辱的感觉。
见鬼,明明应该是他玩弄她才对的。
他终于明白了,她为何突然要自己脱去衣裳,原是想表达她对贞洁的不屑一顾。
她的眼神,现在正看向自己的眼神,写明了对权贵的蔑视,对金钱的嘲弄。
他看得懂,也看得清清楚楚,她根本看不上自己。自己在她眼中不过是一个贪图权势金钱美色的小人,与其他的贪官没有分别。
这样的感觉,令他非常不爽。也令他本是欲火焚身的头脑被当即彻头彻尾地浇了一盆冷水,瞬间都熄灭了。
想他龙腾堂堂……竟也被这个小女人蔑视了一回,摆了一道。
“大人还等什么呢?民女只希望大人事后能遵守诺言,替民女翻案。”
霜兰儿说完这话后,她缓缓闭上了双眼。
灾难与屈辱,对她来说不算什么,只要能告倒瑞王,替她无辜死去的家人讨回公道,一切都是值得的。更何况付出的是她本就一文不值、破败的身子,她根本不会在意。
生若蒙冤,生有何欢?死若坦然,死又何惧?死尚且不惧,其他又有何所谓?
她闭着眼睛,等待着,一动不动。
此刻,时间仿佛被人拉成了细线,益发过的缓慢,她等了良久,也不见动静。
突然,她肩头感触一软,有轻而薄软的衣料落在她的肩头,顿时将本来正慢慢入侵的夜冷尽数覆盖住。
温暖之余,她不禁睁开了双眼,望了望已是遥遥立在大牢门口的他。轻轻唤了声,“大人?”
龙腾的声音有些不自在,他也不回头,只是淡淡道:“不用叫我大人,叫我龙腾罢。穿上衣服,跟我来!”
龙腾……她终于知道了他的名字……
霜兰儿愣了愣,虽不知为何他突然不再强迫自己,但她亦是无处可去……看着眼前之人已是步出大牢,她匆匆穿好衣裳,疾步跟了上去……
黎明时分,灰天上透出些红色,黑夜渐渐褪去。
上阳府尹官邸。
龙腾快步返回至门口时,等候多时的玄夜立即上前迎道:“殿……”甫一开口便被龙腾以眼神制止,他立即改口道:“大人,您总算回来了。属下很是担心。”
龙腾摆摆手,“我能有什么事,你不用整天瞎操心。”
此时玄夜才注意到有一名女子跟在龙腾身后。衣裳像是没有扣纽扣,只是松垮地裹在身上。且长发披散,脚上无鞋,身上还隐隐染有血迹。这个样子,像是方才曾遭受了什么一般。
玄夜瞧着,不由微愕张着唇,愣住。难道主子惹了什么风流债?
适逢官邸总管方迁出来相迎,见了霜兰儿亦是多瞧了两眼。
龙腾袖袍一甩,吩咐道:“方迁,将这位姑娘带去沐浴换身衣裳,安排在府中住下。”
方迁应下,迟疑了片刻,终是问道:“大人,以何名分安排住处?”
霜兰儿不傻,自然看得出眼前这名总管方迁,还有方才那名黑衣护卫必定以为她是龙腾的女人,谁教她衣衫凌乱破碎,长发散乱。也不能怪其他人误会,遐想非非。
龙腾转身,望着霜兰儿,妖媚狭长的眸子逐渐眯起。他扯开如朝阳般的笑容,齿间慢慢蹦出二字,“丫鬟!”
霜兰儿微微一愣,有些反应不过来,“丫鬟?为啥不是客人?”
龙腾见她迟疑,笑得更灿烂,“还是你想当侍妾?其实我可是很想的……”
语未毕,她已深深蹙眉。
龙腾笑着摆摆手,言语间益发孟浪放肆,“丫鬟就丫鬟罢。不过,哪天你要是改主意了,我的床随时为你敞开。”
她横眉瞪了他一眼。他还真是……这么多人在,他竟然说话一点遮拦都没。
“是!大人。”方迁立即应道。
霜兰儿自知无处可去,白吃白住毕竟不好,当丫鬟还能尽己所能。想了想,她并没有觉得不妥,当即微笑道:“那就有劳方总管带路了。”
“嗯,你跟我来。我可跟你说,想要在这府衙中做好差事,你首先要记得多看多做少说话,知道了么?不该你打听的事别打听,不该你知道的事,即便听到了也不许外传……还有不该你肖想,别有非分之想……”方总管絮絮叨叨,说了长长一大篇。
霜兰儿听着迷迷糊糊地,她胡乱点点头,视线却在龙腾那抹即将消失在拱形园门的身影上停留了片刻。
其实她真的弄不懂他究竟是如何想的,先是当街说她是疯子,后又将她打入大牢,问自己索要条件,此刻却将她收作府中丫鬟。
他总是玩世不恭地笑着,有时又会露出莫测高深的表情,让人看不懂。他就像那烟波浩瀚的大海,一时风平浪静,一时又波涛汹涌,不知下一刻会发生些什么。
方迁走了两步,见身后没有人跟来,转身却见那女子正注视着龙腾俊朗颀长的背影。他低叹一声,上前拉了拉她,正色道:“姑娘,快随我来。对了,姑娘怎么称呼。”
霜兰儿陡然回神,自觉失态,她尴尬一笑,“方总管,你叫我兰儿就好。”
“嗯,兰儿。我暂时将你安排在大人身边服侍。我们现在走的是整个府尹官邸的侧门。府尹前半部分是公堂,是大人处理公务以及升堂审案之处。”
“嗯,知道了。”霜兰儿快步跟上。
方迁将霜兰儿领至一处独立幽静的院落。
他简单介绍道:“这里是大人的宿榻之处,名唤萧闲馆。你的房间在隔壁。”
萧闲馆,还真是雅致的名字。
霜兰儿环顾四周,不由惊叹着。
此时,东方的天际洒下了淡红色的朝霞,照在层层叠进的灰檐之上,格外地美。
亭台楼阁,假山小湖,隐隐能听见舀水声。丝绒般的草地上响过她轻柔的脚步声,早起的鸟儿啾啾鸣叫,露珠落在土地上,正折射出七彩的光芒。
红色的黎明,开始了新的一天。
此刻霜兰儿心情突然随着黎明的到来好起来。
也许今天起,她的生活将迎来新的希望。
当霜兰儿沐浴更衣,安排好一切时,已是午后。
突然的宁静与安适反倒让她一时无法适应,伸手探了探自己的额头,烧竟是奇迹般地全退了,难怪她觉得自己精神颇好。
按照方总管之前的吩咐,她前去打扫萧闲馆的书房。
推开书房的门,沉香古墨的味道随之飘来,她不禁惊叹。看不出来这个龙腾还是个附庸风雅的人,一排博古架,架子上摆满了各色各样的文房四宝。有紫檀嵌玉的八方笔筒,青玉葵花笔洗,墨床等,看着皆是古雅精致的玩意儿。
书桌上摆着几本书,放得有些凌乱。还有一盆吊兰,长得枝叶曼妙青葱。
霜兰儿顺手替他将书本整理好,又舀了一勺子清水浇那吊兰。
其实她很喜欢读书,只可惜家里穷没法上学堂,更不可能请私教。好在爹爹识些字,家中又有些陈年旧的泛黄的书,她多多少少学了些。
捧起他桌上的书籍,她轻轻翻开,书名唤作《韵风》,一股沉香飘入鼻息中,闭目轻嗅,只觉沁人心肺。
正想细细翻看,忽觉书房后堂有低低说话之声。
她一时好奇忙往后堂走去,绕过一架四扇楠木琉璃屏风后,只见彩色珠帘横在眼前,而里边的人声益发清晰。
听声音,此人无疑是龙腾。
“对!就这样!”
“用力,再用力!好样的!太棒了!”
“对了,我的小宝贝,就是这样。”
这是……霜兰儿秀眉拧紧,大白天的,他这是在……该不会是……想到这里,她立马红了脸,掉转头离开。
“既然来了,为何不进来?”闲散的声音自里间传来。
“不用了吧,大人。”霜兰儿有些为难,让她进去,让她进去看活春宫么?
“让你进来就进来,哪来那么多废话!快点,进来帮本官扇扇子!”
“扇扇子?”
霜兰儿听罢,气呼呼地撩开珠帘。这人当真是无耻之极!还真会享受,既然嫌热就不要大白天乱搞了嘛,真是的。竟然还要她在一旁帮他扇扇子,她真想扇死他!
可是,当帘子撩开,露出里边一张空空的紫檀木软榻时。她又愣在原地。屋中并没有她想象中的场面,除了龙腾以外和她自己以外,再无旁人。
难道,刚才他是在自言自语?
“愣着做什么?还不快过来?!都快热死本官了,这是什么鬼天气!”龙腾并没有抬头,一门心思地盯着眼前的瓦罐,他的手中拿着一根长草,也不知在罐子中倒腾着什么。
霜兰儿一时好奇,走近时方才发现罐子中竟是两只蟋蟀。形似蝗虫而小,有角翅,两长须。这两只蟋蟀头项肥、腿脚长、身背阔,一看就善于角胜。一只颜色青黑,一只颜色黄紫。
这个斗蟋蟀,霜兰儿有所耳闻。她仁心医馆的师父也好这口,每到这七八月间,没事的时候总会和街坊邻居一起提着灯笼,拿着竹筒、过笼、铜丝罩、铁匙等器具,出没于坏墙败壁间或砖瓦土石堆下寻找蟋蟀。
祥龙国国盛则民风渐渐闲散,官场民坊间都流行这个。有不少人因为沉迷于此荒废学业,荒废政务,更有人以赌此输赢为乐,日夜沉迷,输的是倾家荡产,卖房子卖老婆的都有。
想不到这个上阳府尹龙腾竟然也由此癖好,大白天的不忙政务,竟然在此书房后堂斗蛐蛐为乐。
霜兰儿撇一撇唇,轻轻摇了摇头。这世道!
龙腾见她愣着,指了指旁边一盆用来取凉的冰,道:“你扇这个冰,我热死了,快点。”
霜兰儿不情不愿地取过一旁的扇子,有一下没一下地扇起来。
这个上阳府尹还真是奢侈,取凉用的冰块都用景泰蓝盆盛着,还精雕细琢成吉祥如意的图案,真是浪费至极。
随着她的扇动,整个房间都弥漫起清凉。
龙腾没那么热,他玩得越发起劲,不自觉地已是站起,一脚踩着凳子,全神贯注。
霜兰儿瞟了一眼,淡淡道:“别玩了,你的金翅就快被咬死了。”
龙腾用尖草将两只蟋蟀隔开,中间放上铜网,给青釉蛐蛐罐盖上了盖子,他望了望她,“你知道这是金翅?那另一只呢?你知道叫啥名?”
“白麻头。”霜兰儿没好气地回答道。
“咦,看不出来你一个女子还是行家嘛。来来来,坐下陪我玩。一个人无聊死了。”龙腾双目中闪闪晶亮,兴奋地将一根尖草放入霜兰儿的手中,一把就将她拉至身边。
霜兰儿彻底无语,她终于忍不住问道:“大人,大白天的,你不用处理政务吗?”难道这就是所谓的勤政爱民的清官?还不畏强权?为啥事实和传闻能差别这么大?
“处理政务?”龙腾好笑地摆摆手,顿一顿,他又突然佯装正经道:“哼,什么事都要本官处理,还要官衙书办做什么!既然拿本官的银子,当然要帮本官干事。”
霜兰儿听罢,嘴角狠狠地抽搐了下。
这一刻,她已经肯定,他绝对是个昏官,绝对!这样的话,他竟然也能说得出口。
什么事如果官衙书办都能代替,那还要他这个府尹做什么?人家拿他的银子就要替他办事,那他拿朝廷俸禄却不为百姓办事,又是什么道理?!
真是……令人无语!
龙腾并不知道霜兰儿此刻在想些什么,他一臂拉着她坐到自己对面,“快快快,这只金翅要养伤,我还有一只青项,让白麻头再跟它杀一局如何?我逗那只青项,你逗那只白麻头如何?”
说罢,他已是转身取来另一只白釉罐子,正准备打开。
霜兰儿皱眉阻止道:“大人,这只白麻头刚才已经厮杀了一场。青项以逸待劳,未免不公平罢。”
龙腾想一想,长眉一扬,“有道理,那我现在玩什么呢?”顿一顿,他又瞟了瞟她姣好的身段,笑得魅惑起来,“离晚膳时间充足,要不我们……”
霜兰儿无语地翻了翻白眼,心中想着骂着,不玩蟋蟀和女人你会死啊!
她终究没有将心中所想说出来,只是笑着建议道:“大人不如处理下公务,看看有没有什么急事冤案要处理之类?”
龙腾百无聊赖地一只手撑着下巴,他长长叹了一口气,“天下冤案何其多。不是有句话叫什么来着……哦,对了,‘苍天有眼’,既然苍天会管好民间疾苦,为什么要我去管?还劳心劳神的,浪费时间。”
此时,霜兰儿嘴角又抽搐了下。她望着龙腾绝美的俊颜,只觉气不打一处来。
这人,白白生了这么一副好皮囊,绣花枕头一包草。她突然抱怨起苍天来,为啥要将这么惊世骇俗的容颜按在一个不学无术的泼皮无赖身上,真是暴殄天物。
此前,她还总是抱有幻想,也许这个龙腾只是表面纨绔,内里莫测高深。现在她已经彻底地否定了这不着边际的想法。
他千真万确,就是一个草包!不用怀疑!
即便这样,霜兰儿心中还抱有最后一丝挣扎,她问得很无奈,“大人,既然你不想处理案子,既然不管百姓疾苦。你又为什么要去巡街?”其实她最痛恨的就是这个!若不是她轻信了民间传闻,又怎会傻到拦轿告状?结果碰上了这么个昏官。
龙腾薄唇一勾,望着她的眸中荡漾出醉人的明媚,他伸出纤长一指,点了点她的额头,“笨!当然是做做样子,不然这清官的名声是哪来的?!”
“你!那我的事,你准备怎么办?”
“怎么办——”他将尾音拖得长长的,突然一个挺身,他已是贴近她的脸。
他靠得那样近,她甚至能清晰地看见他妖媚的眸中闪动着别样的光芒,璀璨光芒之中还有两个小小倒影,那是她自己。
这一刻,她忽然觉得他多了几分认真。
不知为何,她的心底又衍生出了一点希望之苗。她可不可以再幻想一下,毕竟他没有必要趟干涉,他完全可以将她送回瑞王府,又何必将她带回府衙,还收在身边做丫鬟?
屋外日光更甚,午后闷热难言,毒辣辣地透过窗户照进来,映得地上白晃晃地眼晕,一丝风也没有。
他突然伸手,轻轻抚上她的脸侧。
她一惊,他的手有些凉,拂过之处,似为暑天带来一丝清凉,每一个毛孔都透着舒畅。其实,他笑起来的时候很好看,眼睛会弯成新月的弧度。此刻认真的表情更是迷人。
只可惜,他接下来说的话,却完全打破了这一刻绮丽的美景。
“我说,反正你家人都死光了,你也是个没身份的黑户。既然不想跟着瑞王,就隐姓埋名做我的小妾吧。我保证他这辈子都找不到你。”说完,他好看的薄唇咧出一个大大的弧度。
霜兰儿只觉胸口突然砸下块大石头,憋着她,肺中就快气炸了。
这人看似笑着,说出来的话真是毒辣无比。
什么叫反正她家人都死光了?!这么凄惨的事,从他口中说出来却是这般轻描淡写。
龙腾也不知从哪端起一碗五彩鸳鸯瓷碗,里面盛着冰镇西瓜。他用银勺随意一搅,碗中碎冰和着瓜果叮当有声。
霜兰儿正在气头上,刚要发作。不想他一勺西瓜便送入自己口中。顿时她只觉清凉蜜香,口齿生津。心头本是“突突”蹿起的无名火,就这么莫名被彻底浇熄,再也旺不起来。
这个恶劣的男人……
就在这时,一名官差匆匆跑来。
他跑得实在太快太急,以至于进门的时候没注意到脚下的门槛,直接就这么摔了进来,扑倒在霜兰儿和龙腾面前。抬头时,好巧不巧地看见龙腾正在喂霜兰儿吃西瓜的一幕。
当即,这名小官差脸通红,结结巴巴道:“大人,属下……是不是打搅了……大人的好事了?”
霜兰儿一听,只差没昏倒,又是一个笨蛋。这说的什么话,你若不说,没人知道你看见了。
龙腾却丝毫不以为意,“慌什么?进来也不先敲门?要是撞见本官正欢好怎么办?那本官的女人岂不是都给你这个蠢材看光了?到时小心本官挖了你的眼。”言罢,他佯装生气,薄怒道:“去去去,去重新敲门再进来。”
那小官差吓得满头冷汗直流,连连叩首道:“大人饶命,小的这就出去。”说着他就起身往外走去。
霜兰儿秀眉几乎要纠成一块,她轻轻推一推龙腾,“他这么急着跑进来,肯定有十万火急的事,你让他出去再进来不是浪费时间嘛。”
龙腾斜瞄一眼她,他又佯装清了清喉咙,“嗯,有道理,回来回来。有什么事快说。”
那小官差赶紧又进来,跪下禀道,“大人,是这样的,三司那边的刘大人突然来访,叫着嚷着要见大人。”他说得太急,刚说了一半,突然憋住,喘不过气来。
“哦,那死老头来就来呗,让欧阳书办去陪他就行了,你跑来我这干什么?”龙腾继续吃着碗中的冰镇西瓜,也不抬眼。
“不是不是,是刘大人他突然昏倒在堂前,像是没了……没了气息……”那小官差终于顺过了气,将话说完。
“什么!”龙腾听到这儿,突然拍案而起,大怒道:“这个老不死的,要死还跑我这儿来,真太过分了!”
小官差好意提醒,“大人,三司那边一向和我们不和。为了避嫌,大人还是去看看吧。”
“真烦人!”龙腾一边抱怨着,一边向外走去。
霜兰儿低头略略思忖,转念间她已是跟上他的脚步。
“我跟你一起去看看。”
其实霜兰儿本不是多管闲事的人,此刻她愿意和龙腾一起去前厅看看,原因很简单。犹记得她拦轿告状那日,龙腾曾说过,她的父亲霜连成和她的夫君李知孝皆是通敌叛国的死罪,是三司那边定的案,按道理上阳府尹是无权过问的。
这个三司是一个简称,是指由大理寺、刑部、御史台三个部门联合抽调人手组成的专案专审机构。一般审理上阳城徒刑以上的案件。
此刻三司的刘大人突然死在上阳府衙,也不知其中有何缘故。
龙腾脚下步子迈得很快,霜兰儿一路小跑才跟上。
转弯进入前厅公堂之前,龙腾突然自怀中抽出一方长巾,塞入霜兰儿手中,“将脸遮住。”
霜兰儿步子一凝,愣了愣才反应过来,连忙用长巾将头蒙住,只露出一双盈盈水眸。
心中暗惊,方才离开书房后堂之时,她看见龙腾匆匆拿了什么在手中,一时倒也没有细看。现在想来便是这长巾,给她遮住容颜所用。这个龙腾看似纨绔,想得还挺周到仔细的。
无暇多想,她已是薄纱罩面,随着龙腾来到了公堂之上。
炎炎夏日,白晃晃的阳光从外耀入,眩得刺目。因着没有放置冰块镇凉,整个屋中闷得令人窒息,半点风也没有。举目望去,卷帘死气沉沉地半垂着,一动不动。
周遭寂静无声,空气胶凝得似化不开的乳胶。
顺着众人的视线,霜兰儿瞧见一名有着花白山羊胡子的官员正躺在地上,看年纪约六十左右。
欧阳书办一见龙腾到来,如获大赦,他连忙跑上前来,哭诉道:“大人,你可来了。这可……这可如何是好?这刘大人今日莫名其妙地跑来,嚷着喊着要见大人,说是咱们越权管了不该管的事。又说瑞王府走水的事,什么什么的,总之他说了一大堆,我像以前那样推说大人你有事外出,不在府衙中。想不到他今日竟然赖着不走了,一直站在那里。后来……后来……”
龙腾见欧阳书办慌慌张张地,长眉一挑,厉声道:“你慌什么,把话说全了。后来怎么样了?”
“后来,我是好心想端碗茶给他,想不到……想不到……他喝了水竟然……竟然一下子就昏倒了……”欧阳书办说完已是吓得腿脚发软,他“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连连叩首哭泣道:“大人,那只是一碗清茶啊。下官……真不是有意给您惹祸上身的……下官……大人……三司要是知道人死在我们这里,麻烦就大了,大人啊!你救救我吧,大人!”
霜兰儿听到瑞王府走水一事,眉心跳了跳,看来这个三司和这龙腾还真是死对头。她可不可以据此猜测,这龙腾和瑞王之间是否也有过节?而她,是不是能从中做些什么?
想到这里,她侧首,瞟了龙腾一眼。
只见龙腾薄唇抿紧,脸色微青。她从未见过他露出如此冰冷神情,就像严冬里一潭冻结的深水。
她一怔,想再看清楚时,他已是恢复了一贯的懒散之状,抬脚踢了一踢欧阳书办,声音不耐道:“哎,你大哭小叫什么呀。死了就死了呗,反正本官刚刚才到这里,发生了什么本官也不清楚,欧阳啊,你自求多福吧。”
欧阳书办一听,哭天抢地上前抱住龙腾的大腿,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喊道:“大人,你不能见死不救啊。下官自从跟随大人以来,恪尽职守,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啊。大人……”
龙腾拍了拍他的肩膀,“谁说本官不管你了?给你个建议,你自个儿上三司去请罪吧,你要是不幸死了,本官会厚葬你的……”
不胜其烦的哭声吵闹中,霜兰儿早就不理他们,她直接走到刘大人身旁,蹲下身,手搭上了刘大人的脉息,探了探。
“大人,我还不想死啊,大人,我上有老下有小,大人啊……”哭声继续,益发惨烈。
这时,清亮的女子声音终于打破了这杀猪般的嚎叫,算是彻底解救了大家的耳朵。
“刘大人还没死。”
“怎么会?明明没有了气息?!”欧阳书办的哭声戛然而止,他像是捞到了救命稻草般扑向霜兰儿,“那还等什么,郎中呢,我请的郎中呢,怎么还没来?!”
霜兰儿扬一扬眉,望向龙腾,“此人突发心疾,等郎中来就来不及救了。”说罢,她连忙从袖口处取出几枚金针,又将刘大人身子放平在地上,对着几个要紧的穴位就刺下。可就在最后一针,刺入最要紧穴位的最后一刻,她突然停了下来。
缓缓抬头,她望着龙腾的眸中有异样的光芒闪动,字字清晰道:“大人,今日我可以救刘大人,已解大人燃眉之急。不知我的案子,大人是否可以……”她故意不说完,剩下的留给龙腾自己去想。
她知道,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龙腾即便面上装得再镇定,他一定也不愿这个刘大人死在他的公堂之上。
龙腾此刻的表情十分微妙,他双手环胸,只淡淡道:“医者父母心,姑娘能见死不救?”
霜兰儿笑笑,“凡事都要讲好处,这是我此前跟大人您学来的。”
“好,成交。”他爽快应下。
霜兰儿娇艳一笑,手中金针旋即扎下。随着最后一针拔出,只见那刘大人突然全身抽搐了几下,旋即动了动,再探时已有了气息。
欧阳书办眼看着奇迹出现,他指指刘大人,又指指霜兰儿,激动道:“天,我的天啊,他动了!死人动了,复活了!天,简直是神医再世啊!”
整个上阳府衙,因着三司的刘大人苏醒又陷入了一片忙乱中。
“神医再世……”
龙腾薄唇中嚼着这几个字,目光似已穿透了重重人群,穿透了闷热不透风的公堂,直直射向远处的高墙黑瓦,甚至是更远的地方,渐渐凝滞……
自从刘大人突发心疾的事过后,霜兰儿一连有好几天都没有瞧见龙腾,也不知他去忙些什么。
不过,这个龙腾忙归忙,有些事他是不会忘的,譬如临走的时候将三只蟋蟀交给她照料。说什么每天要精心喂养,料要放多少多少,不能让它们胖了或者瘦了。另外,还叮嘱要每天让这三只蟋蟀彼此换着互相厮杀一番,以保持战斗力,等等,不能松懈懒惰。
霜兰儿听完时,只觉此人没救到了极点。无奈吃人家的嘴软,她只得照办。
日子无聊地一天天过去。
想不到再次有他的消息时,竟是方总管带来的一纸书信。
信中的字迹潦草难以辨认,意思倒是言简意赅,约她今晚在醉红楼中见面。
醉红楼,顾名思义就是青楼妓院。霜兰儿自小居住在上阳城,怎会没听过醉红楼的大名。这是一个皇亲国戚、大官贵族时常出没之地,是男人的销金销魂窝,听闻里面多的是才女美女,直教你看花了眼。
一想到龙腾约她去这种地方,她就气不打一处来。这个男人真是昏庸好色,堪称败类中的极品。要不是有事求他,她才不会与这种人为伍。
虽是心中埋怨,霜兰儿到底还是出了门,依旧是薄纱覆面。
行至半路时,天空突然下起了小雨。
丝丝细雨打在脸上,冰凉沁骨,驱散了白天的闷热。青石板路很快便被雨浸湿,脚踏上去发出清脆的响声。街两旁,翠色的柳条在微风中轻摇,掩映着两旁的铺子,像是一副朦胧的水墨画。
她并没有带伞,脚下不自觉地加快了步子。
夜色缓缓降临,疏疏的灯笼挨个燃起昏黄的火光,照耀得整个上阳城益发朦胧起来。
酒肆中喧闹无比,人满为患。醉红楼门前悬挂着一盏盏彩灯,五色倾泻,好似那仙女织成的铺地锦。两名妙龄女子站在门口迎客,头上脚上穿绸着缎,还镶着金丝银线,在灯光下如繁星缀身。
果然是一个纸醉金迷的地方。
霜兰儿伸手拢了拢面纱,疾步朝那里走去。到了门口,她并不说话,只是拿出龙腾为她准备好的帖子,倒也没有人拦她,相反还有一名小丫鬟热情地为她带路。
“这位姑娘,我带你去。”小丫鬟雪白的手平摊一引,露出腕上通透碧绿的镯子,分外鲜明。
霜兰儿轻轻颔首,看来这个醉红楼果然是上等人出没的地方,连丫鬟都打扮得如此奢华。
步入其间,她四处打量了下。
今晚的醉红楼格外热闹,楼上楼下全都是人。这里铺陈奢华,摆设精致,焚着斗香,秉着千支红烛,亮堂得将楼中每一处缝隙都照亮了。
小丫鬟提着莲花小灯,碎步领着她走过了前厅,转了几个弯,来到一处偏僻安静的房间,她伸手向前头一指,“姑娘,就是这里了。”
“嗯,有劳了。”霜兰儿客气道。
小丫鬟莞尔一笑,转身离开。
霜兰儿正待上前,却见转角处有几名衣着艳丽的女子朝这里翩翩而来,她们的裙裾拂过木地板,窸窸窣窣,只听得环佩之声,叮叮咚咚。
娇笑声和着胭脂香粉味一道飘来,刺鼻的气味令霜兰儿轻轻蹙眉,她下意识地避开。
几名青楼女子说得正欢。
“喂喂,你听说了没,秋将军今天来了我们醉红楼。晓月亲眼看见的。”
一名女子打开折扇,作势扇了扇,掩唇笑道,“哦,就是那个英勇神武,高大俊美的秋将军?那个令永娘才见了一次就害了相思病的秋将军?可怜的永娘哦,至今还魂不守舍的。”
其他女子一听,立即围上兴奋道,“我知道,我知道。秋将军嘛,朝廷二品封疆大吏,瑞王爷的大舅子,皇亲国戚呢。哎……别说是……我们这些小女子,也不知有没有见上一面的福分……”
“听说,他的名字很好听呢。”
“叫啥叫啥,快说呢?”
“秋庭澜,哎,好有诗意的名字啊……就是很难和威风八面的将军联系起来……”
“听说秋将军现在就在雅间中。”
“真的啊,好想见一见啊。”
霜兰儿在听到瑞王爷大舅子时,周身一颤,只觉寒意自脚底倒流,冻彻全身。她的脸色一点一点白下去,直至透明,几乎连最后一丝表情都挂不住。
秋可吟,秋庭澜,他们应该是兄妹罢。
正在她晃神间,突然厢房里面有动静,脚步声响起,旋即门拉开了一条细线。
一众青楼艳妆女子见门开了,她们蜂拥而上,争着看热闹,顿时将霜兰儿挤到了角落中。其实不用她们推她,她自己也会躲至一旁,她绝对不能让秋家的人瞧见她。
开门的是一名身量极高的男子。
只一瞬,他的跟前便围满了莺莺燕燕,隔得太远,又被一众青楼女子高高梳起的发髻挡着,霜兰儿只能看清他斜飞入鬓的剑眉,那轮廓如斧劈青山,还有一双眸子如苍鹰般锐利。
“你是秋将军吗……”一名花痴女已是双手合拢,满目崇拜地望着他。
秋庭澜深深蹙眉,他不着痕迹地后退半步,将这些花痴女隔得远些。方才他听得外边有动静,他还以为是有人来了,想不到竟是这些人……此刻他面上保持着温和不苟的笑意,心中却暗骂龙腾,这个混蛋,每次见面都安排在这种鬼地方。要知道丝竹之声在他耳中简直就是魔音绕耳,而闻到这种脂粉浓烈的香气,更是让他作呕。
再也忍受不了,他转身进入厢房,朝里面摆摆手,示意里面的人出来应付。
门拉得更开,透过门缝,霜兰儿瞧见里面似点着数盏灯,一盏一盏的朦胧红光,像是很近,又像是很远。漫天漫地都垂着朦胧的金色绞纱,如梦似幻。好似还有琴声隐隐传来,拍子不急,舒缓优雅。
随着秋庭澜背身进去,一名红衣男子翩身步出。
夺目的红色,似海棠醉春。
那身姿,那容貌,出现时如在黑色天幕中拉出一条极亮的银白色光弧,瞬间震慑了在场女人的神智,但见她们一个个痴痴傻傻地站着,全都忘了说话。
天,这是人,还是妖?
龙腾素来擅长应付欢场,他笑得比牡丹花还娇艳,“各位美人,不才正巧要等人,还请美人们别围在门口了。改天我定来关照你们啊。”语罢,他翘首环顾,皱了皱眉,喃喃自语道:“奇怪了,人呢,怎么还不来?”
一名花痴女终于回神,“真的吗?我叫翠竹,公子要记得我哦。”
“记得记得,翠竹是吧。你笑起来真甜,下次我来找你啊,小美人。”
那花痴女翠竹听罢,竟是直直挺身,昏倒过去。看来是兴奋得晕了。
这一刻,被挤到角落中的霜兰儿亦是惊得说不出话来,脚下软软的,一步也挪动不了。与一干花痴女子不同的是,她并不是因为他美艳的容貌震惊。
她的脑海中,反反复复地在想:秋庭澜,是秋可吟的哥哥。
龙腾!秋庭澜和龙腾,他们两个怎会在一起?还约了她前来。
秋庭澜,龙腾。
他们不但在一起,今天还约了她前来。
难道是……龙腾和瑞王,他们是一伙的!
随着一干青楼女子拥着昏倒的翠竹哄散,龙腾转身入内,厢房的门再次关闭。
霜兰儿双膝一软,她跌坐在地。心中一下子全乱了。她该怎么办?怎么办?龙腾找来秋庭澜,是想要将她交出去吗?肯定是的!
完全没了主意的她,此时心中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逃!
当时的她完全不知,只是这么一个小小的错误判断,却从此改变了所有……
霜兰儿起身就跑,这一刻她似听不见任何声音,长长的走廊静谧,像是没有尽头,面纱之下,泪水已是忍不住奔腾而下。
她边哭边跑,心中并没有觉得好受。还能哭出来,她想至少她还是有些情绪的,即便她再是绝望,对龙腾还是存有一丝希望的。
而此刻,这最后一分本就是自欺欺人的希望也彻底破灭,就像外边的雨水滚落,溅起地上无数水泡一般,尽数破灭了。
终于,她跑出了醉红楼。
门前彩灯之中,高高燃起的烛火突然爆出一团火星,天空中陡然落下一声惊雷,她的脚步在轰隆雷声中停住,再回首时,纸醉金迷之中,火烛灼灼燃烧,依旧是一派笙歌繁华。
又是一声惊雷,震得那些彩灯在风中直晃。旋即天空像是被捅破了一个大洞般,哗啦啦地直往下倒水。
路上连同方才在门口招揽生意的曼妙女子纷纷躲入屋中避雨。
本是繁忙、人来人往的大街之上,好似一下子空了。只余霜兰儿一人,默默站在雨中,漆黑的夜空,连同她此刻迷茫的心,也是一并的黑暗。
没有星辰,也没有朗月,无根水似千军万马般奔腾直下,尽数浇在她的头顶。
没有再犹豫,也没有半分依恋,她娇弱的身影,拨开雨幕,转身跑向浓浓夜色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