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心,龙家的人当然不是我杀的,而是龙家人自己杀的。”
司空茉一怔,他的意思是——那些龙家边军折回来的人,自己杀了自己的家人?
谁信?
但是……
“龙家一门忠烈,倒是愿意归顺,奈何龙家边军大将们心生反意,不愿自己家人在京城里受制裁,也拒不接受高官厚禄据地为王的封赏,所以在那七百多口人前往封地的时候,一举屠戮,揭竿而起,反抗朕这名不正言不顺的暴君,你觉得如何?”
裴炎慢悠悠地剥着一颗颗的葡萄,有晶莹剔透的红色汁水不时地顺着他的指尖落下,鲜嫩的紫红色的葡萄肉一颗颗地落在水晶碟子上。
裴炎的肤色如玉,骨骼清秀,指尖异常修长而白皙,所以那景色看起来很美。
但是美到很残酷。
司空茉恍惚间觉得,那葡萄就像一颗颗人头。
是,反抗暴君,不愿意留下家人做牵制。
合理,不合情。
但是……无可挑剔,无可辩驳,裴炎一定会在恰当的时间,恰当的地点给出天下人都觉得慈悲并且合理的‘封赏’与‘贬斥’,所有的一切都会看起来顺理成章。
龙家这七百六十五口注定只能碾作了灰。
司空茉目光触在自己的手腕上,那里是一只金色的手环上的两个小小的铃铛,玉质的铃铛,雕刻得娇稚可爱,雪嫩柔和,像小娃娃的胖乎乎小小拳头蜷缩在一起。
她的小熙儿和小清儿生出来以后,小拳头上也套上有这么一对儿小铃铛。
不知道……
龙家的那七百六十五口人里有没有稚嫩的孩子,有没有温柔的母亲,有没有……
“罪,不及妇孺。”她轻叹了一声,也是她第一次质疑他的决定,也许,这就是当了母亲的缘故么。
裴炎也看见了她手腕上的小玉铃铛,雕工精致,玉质水头都是顶尖的,还有那样式,也是孩子的。
他顿了顿,随后淡漠地道:“你希望我像放过司空世家妇孺一样,放过龙家么?”
司空茉眸光闪了闪,没有说话。
裴炎复又慢慢道,声音凉薄又似有金玉质地之声:
“每一个孩子,都会长大,在母亲的教导下,心中充满了仇怨,在仇恨中成长的孩子,他们只会想要疯狂地复仇,不会去想这些复仇会不会掀起更大的风浪,但是要他们放弃复仇,公理何在,天道何存,每一个人都有他们的天理与公道。”
龙家人与其他人不同,他们根基太深,难保其中一个不会长大了就一呼百应,揭竿而起。
这是司空茉第一次听裴炎解释他的决定,他从来就不是一个向别人解释自己行为的人。
但是,她必须承认,他的话,很有道理。
人道、公道、天道。
没有人的性命应该被另外的人取代和践踏,但是若是消亡一个而保住一群,从宏观与历史的进程,甚至从进化论上讲,这是合理的,残酷但是合理。
物种能够存在和繁衍,从来不缺乏这种残酷。
可……
她沉默了许久,忽然看向他,静静地道:“那么,你呢?”
你呢,我的阿九,生死荣辱,富贵卑贱,你比谁都对其中有更深刻的理解,你的复仇,时光漫长而隐忍,身为复仇者,所以想要杜绝复仇者么?
裴炎顿了顿,垂下眸子,幽幽凉凉的眸子里,闪过讥诮而冰冷的笑意,他慢慢地捏了一颗剥好的葡萄放进嘴里,品尝着果子的甜蜜:
“嗯,其实我想如果当年他杀了我和洛儿,也许是一件很好的事情。”
司空茉一震,心头酸涩又微痛,她终是误解了他。
漫长的痛苦的复仇,每一天都仿佛被折磨到死去灵魂与身体,磨碎成粉末,然后再一次慢慢地组装,磨碎再重建的痛苦比死去更难以忍受千万倍。
复仇从来都是比死更痛楚的选择。
“对不起。”
司空茉伸出指尖搁在他冰凉的手背上,眼角有一丝淡淡的水汽。
裴炎并没有生气或者任何不悦,而是反手握住了她的手,淡淡地道:“你可知道洛儿为何要出家?”
他在半年多前复苏了自己的记忆之后,便让人去查证过天朝内情形,也知道了那朝堂上坐着个九千岁,而实际是谁。
司空茉一怔,轻叹一声:“心结已过,往事也逝,人也已醒了,只这世间让他不忍目睹,皈依佛门。”
裴炎却垂下眸子,看着满地碎金,淡淡道:
“不,他是为了我,我身上背负的血债不比宣文帝少,与我有冤债与血海深仇的更不少,这是我的道,我不会后悔自己所为,所以我从不求善终,但是阿洛不同,他身上没有一丝污垢尘埃,便是坐化,也登极乐,他要为我化去冤孽血债,所以出家。”
司空茉:“……”
她,真的不知道裴洛竟然……。
随后,她闭上眼,深深叹息,是的,这个世界上除了懵懂孩子,没有人在他面前是不肮脏的。
圣与魔果然是双生。
裴炎无所谓地轻笑:“许多年前,曾经有一个男人告诉我,守护比破坏更难,而在破坏中守护,是难上加难,因为我的心智自幼通透,最容易看到人心之丑陋,而性子沉冷坚韧,比起成佛,更可能成魔,但是他还是希望我能替他完成他的最后一个遗愿。”
司空茉静静地听着,却见裴炎微微抬首眯起眸子看向被海风吹拂轻动的树叶。
日光透过疏落的叶子,洒落在他的面容上,让他的神情在那一刻看起来有一种近乎青稚的气息,像是一个安静的少年。
“我记得,那时候,那个男人快死了,安静地躺在床上,眼睛已经看不见了……。”
那时候,洛儿已经疯了,而他自己则在司礼监中崭露头角,已经成为三品副监事,负责京城京官监察,忽然听闻有人来请他去,他迟疑了片刻,还是选了个借口,去了。
那个男人有恩于他,即使他的女儿几乎就是自己的仇人。
他永远记得那个下午,日头有点毒,他让已经跟在身边的魅一再外头等着,他大大方方地以三品领事太监的身份进入那个普通到有点旧破的院子。
那是拘禁着曾经名震天下的一代名帅,国之栋梁的蓝大元帅的地方,关于他忠心耿耿,力挽国之狂澜的消息早就有说书人传遍天下。
但是如今,那些说书人,多半都蹲在司礼监的牢狱里,形容凄惨。
因为陛下不允许有人妄议国事,所以他在一次伺候皇帝沐浴的时候顺势便献上计策,擒杀所有胆敢传颂蓝大元帅功绩的人。
他记得皇帝听到这个主意,颇有悦色,他便顺势得了个副监事的官职,有了官职才好办案,而他也将此事办得极好,让皇帝陛下龙心颇悦。
没有人喜欢自己的臣子比自己更有威望。
房间里很简单,简单到几乎可以称呼为简陋,不过一张床,一副桌椅,桌椅上摆着一只缺了口的白瓷壶和一只瓷杯子。
有人影躺在床上,三伏天,还盖着厚厚的有些脏的被子,不断地有咳嗽声传来,那声音时断时续,虚弱异常。
一个面黄肌瘦的小厮蹲在门口熬药。
那时候的他越过重重守卫走进去的时候,忽然就觉得眼前这一幕很有些扎眼,心口莫名地一堵。
这是……当初那马上英姿飒爽,笑看长河落日圆,寒冬三月,轻骑三千擒可汗,长河之前一呼万应,千万铁甲士兵齐齐扬刀敬礼的天下兵马大元帅么?
他记忆里神祗一样不可撼动,铸就一国之魂的男人?
他走了过去,吩咐了不得打扰,他有话询问。
那人听见有人进来,干瘦得脱了形的蜡黄面容上露出一丝淡淡的笑意:“你来了。”
那一瞬间,他仿佛再一次看见那鲜衣怒马,威震天下的大元帅,有些人哪怕形销骨锁,也永远气势不堕,那是骨髓里千锤百炼出来气魄与风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