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曲开嗓,八方来赏。
一方为人,三方为鬼,四方为神。
凡人不听,鬼神尚在。
即便台下无人,这戏啊……
也是不能断的。
干爹最拿手的戏码,不是唱给活人听的。
干娘最精细的手艺,也不是化戏妆、做戏服。
而是制作唱戏用的面具脸谱。
剥我们的脸皮去做……
1.
午后和煦的阳光,照得房檐垂下一道阴影。
前院里,干娘正在晾晒面具。
干爹则坐在檐下,看着干娘的眼里带笑。
他会唱种极为厉害的戏。
只唱大戏,不接小戏。
唱过这“大戏”以后,便能受到先人庇荫。
一年到头顺风顺水。
因此,光唱一场也是收费不低。
平日里,生活异常清闲。
算是一年不开张,开张吃一年。
由于不缺钱,全家上下皆是不干粗活,劈柴做饭都有专人负责。
无论干娘还是干姐,全都被养的异常水灵,皮肤就跟豆腐似得。
白皙且娇嫩,光滑且细腻。
即便我身为男儿,可也被养的娇贵,尤其脸蛋极为白净。
旁人见我,皆说这是男身女相。
每次都把我气得够呛。
……
房檐下,闲来无事的我有些犯困。
刚打了个哈欠,准备靠着竹椅小憩一会儿。
闭眼没多久,就听见一阵匆忙的脚步。
我迷糊睁眼,就见干娘匆匆走来。
她的面色惨白,声线有些发颤,对干爹说道。
“面具裂了……”
2.
短短四字。
落入我的耳中,顿时变得宛若惊雷。
惊得我心神一颤,困意骤然消散。
那年,干姐出嫁前夜,曾对我说过一番话。
直到现在,我还记得她凝重的神色。
“小阿奂,你要记住阿姐的话。”
“一定!一定要多多帮忙,勤加打理那些面具脸谱。”
“若是面具开裂的话,就没法再待在家里了……”
“你还记得大哥吧?他被安排入赘富家,这才换来新的面具。”
“这次,阿姐也是一样。”
“再有下次,恐怕就轮到你了……”
那时年幼的我,根本想不明白。
或是入赘,或是出嫁。
为何家境富裕,却得用人去“换”面具脸谱?
难道……
因为我们都是孤儿,而非亲生么?
我问过干爹干娘,只得到叹息作为回应。
自出嫁以后,干姐就再没回来过。
对于沉重的事情,人们总会下意识避忌。
而时间也确实会淡化许多情绪。
直到这时,一切才被重新唤醒。
我愣愣地看着干娘。
在她白皙的手上,正拿着一张薄如蝉翼的面具脸谱。
谱面由黑、白、金、红,四色勾勒而成,异常精致。
不过,边缘确实裂开一道口子。
一旁,干爹接过面具脸谱。
他皱着眉,端详许久,似在思索是否有修补的可能。
最终,他叹了口气,起身朝屋内走去。
我看向干娘,她的表情有些复杂。
隐约感到些许不祥,可我又说不上是什么滋味。
片刻后,脚步声从屋内传出。
干爹怀抱一个木箱,将其放在我的跟前。
“打开看看,这是你干娘亲手做的,不知道合不合适。”
顿了顿后,他又笑着道:“如果不合适的话,那就稍微改改。”
这笑容与寻常别无二致,却令我有些发毛。
不过,我还是乖乖照做,打开了那个木箱。
木箱里,装着一件叠好的婚服。
红底金丝,精致的刺绣显得颇为华贵。
我脑袋发懵,有些说不出话。
“小阿奂刚满周岁就被咱们收养,时间最长,感情最深……”
干娘摸了摸我的脑袋,“要不……还是算了吧?”
干爹的神色一冷,“不行。”
“阿奂十六岁,也该成家了。”
从懂事时开始,这还是我头一回见干爹如此严厉。
我不免有些慌乱,“爹,我也得入赘富家?娶谁?”
“这些事,爹都会安排好的。”
干爹的语气还算温和,命令的态度却是不容置疑。
我不禁回想起干哥、干姐。
想当初,他们也是被干爹安排,娶或嫁给素未谋面的陌生人么?
这……
我该怎么办?
正当我不知所措的时候,前院传来一道尖锐的声响。
“哟~我瞧瞧,这不是阿奂么?”
我转头看去,那是住在隔壁的黄阿婆。
她正佝偻身躯,臂上挎着个竹篮。
竹篮由碎花布遮掩,看不清里面装着什么。
黄阿婆眯起一双三角眼,看我乐道:“这是打算娶亲?”
说着,她又看向干爹,“前俩月,隔壁村有个富家。”
“我瞧阿奂这孩子不错,本想给你们说说亲,你非给推脱了。”
“现在这是找到好人家,不打算再多养两年了?”
干爹沉默不语,干娘接过茬道:“阿奂长大了,他大哥在公家那边,替他谈了门还不错的亲事。”
黄阿婆挑了挑稀疏的眉头,“大哥?那地方可不近。”
“这回还是打算入了赘?”
“你们舍得啊?”
听着这番对话,我心里有些发怵,无助地看向干爹干娘,可却找不到半点慰藉。
干娘应道:“虽然隔着几座山,但兄弟俩好歹有个照应。”
“在那边安家以后,也没啥舍不舍得了。”
寥寥几句,就替我定下终身大事。
我的心情有些沉闷,手上鲜红的婚服不再喜庆,反而让人觉得灰扑扑的,有些晦气……
黄阿婆不再劝说。
走近后,她掀开碎花布,露出竹篮里装的东西。
数捆新鲜的白菜。
嫩绿的模样,显然是刚从圃里摘下来的。
黄阿婆委托干娘做两块手帕,留下那篮白菜后就走了。
干娘一手提着竹篮,一手挑了下白菜,“小阿奂,娘今晚亲自下厨,做炖白菜炖肉给你吃。”
干娘的厨艺极好,总能把色、香、味、形把握的恰到好处。
只是干爹总不舍得让她做,一年到头也吃不上两回。
听见她要下厨,我杂乱的心绪稍定。
刚想出声应好,替干娘接过竹篮,就听她发出一声低呼,白皙的手掌猛地一缩。
紧接着,我就看见她的指尖竟被竹篮划破一道口子。
伤口不大。
起初,仅是一道细小的血线。
但很快,渗出的猩红就凝成血珠,顺着纤细的手指滑下,怎么都止不住……
3.
我顿感焦急,内心愧疚。
随后就听见干爹的低斥,“怎么这么不小心?”
他一把抓起干娘的手,将手指含在口中。
“嗯唔……”
干娘手掌一颤,发出一声呜咽。
干爹是个好男人,把干娘看得比命重要。
他一把抱起干娘,然后就回到屋中。
我则独留檐下,捧着那件婚服,依旧有些发懵。
当初,干哥干姐也是这般感触么?
这般想着,我有些失神地坐回竹椅之上。
午后的日头似乎不再明媚,反而令人觉得有些沉闷。
我把婚服摊平放在腿上,伸手细细拂过绸面。
金丝绣线勾勒出栩栩如生的图案,这是干娘一针一线刺出来的。
记忆里,干哥干姐的婚服嫁衣,也全都是她一手做的。
我的心中五味杂陈,忽然留意到婚服的下摆处,有块布面的色泽稍暗。
约莫铜板大小,看着像是水渍。
一阵端详,我隐约觉得有些眼熟,已然久远的记忆逐渐浮现。
我又抓起袖口。
同样有块污渍。
我伸指捏了捏,手感偏硬。
霎时间,我的心口一紧。
一股凉意自脊背上窜,后颈莫名有些发凉。
如果没记错的话,这是我七岁时留下的。
那年,干哥将要入赘富家。
我哭的厉害,他哄了半天。
直到哭的累了,我才在干哥怀里睡着。
下摆处的那摊水渍,便是当初酣睡留下的口水。
第二天,干哥准备出门。
他不忍我再哭,就特意买了串糖葫芦。
我一手拿着糖葫芦,一头扎进他的怀里。
一个不小心,便把糖浆蹭到了袖口。
我还记得,干哥那时说的话。
“男子汉,大丈夫,流血不流泪。”
“小阿奂,以后又不是见不到了。”
“等你来找大哥,哥给你买烧鸡吃,好不好?”
至今九年过去,这个约定还未实现。
往事浮现,令我的眼眶有些发烫,喉中被堵住似得难受。
这件婚服竟是干哥的?
他什么时候回来过?
为什么不告诉我?
不对……
干哥到底去哪了?
还有……干姐呢?
成婚以后,他们怎么就都消失了?
4.
日头偏西,炊烟生起。
今天和往常一样,晚饭是郑婆婆做的。
作为佣人,她自然不与我们同桌吃饭。
饭桌上,只有我和干爹二人。
他没吃几口便放下筷子,端着一碗白粥回屋,准备去喂给干娘吃。
离开前,干爹还对我嘱咐道:“记得试试婚服。”
入夜,我拎着装婚服的木箱回到屋中。
觉得心中膈应,放下后就不再搭理。
我刚在床上躺下,就听见爹娘屋里传来些许动静。
干爹在笑,干娘则娇滴滴地应和。
渐渐的,低语转为轻吟,让人听着面红耳赤。
不过,我早就习以为常。
干爹干娘非常恩爱。
平日便是如此。
我翻了个身,准备休息,忽然听见几声异样的动静。
“小阿奂~”
“小阿奂……”
我侧耳倾听,旋即分辨出这竟是干哥干姐的声音!
来不及欣喜,我就察觉到不对劲的地方。
夜色深沉,他们怎么可能这时候回来?
可我越是聆听,唤声就越是清晰。
犹豫片刻,我还是壮起胆子。
嘎吱——
我轻轻推开房门,朝着屋外探去。
月光洒落前院,显得异常清冷。
略一分辨,我便寻得声源的位置。
晚风还算轻柔,却令我的身子有些发冷。
我鼓足勇气,踏步走了过去。
带着不安,我在厢房门前站定。
这是用来存放各种道具的屋子。
我看向门锁,不禁有些意外。
“今天怎么没有上锁?干爹忘了么?”
正当我暗自嘀咕的时候,唤声又从屋内传出。
“小阿奂,来……”
“快过来……”
我一咬牙,推门而入。
由于平日上锁,这是我第一次看清屋内的景象。
墙上挂着几件戏服,墙角摆着刀枪棍棒、铜鼓锣鼓。
一切都无比寻常,就像干爹说的那样。
只是担心我胡乱摆弄,会把自己弄伤,所以他才总是锁上。
“这边……小阿奂……这……”
唤声再次传来,我转头看了过去。
那是一面木柜。
木柜的每一格里,都摆着一张面具脸谱。
即便内心惊疑不定,可我还是走了过去。
站在柜前一阵端详,并没发现什么奇异之处。
这时,一阵凉风钻入屋内,吹得一张面具轻微摇晃。
乍一看,就像是摇了摇头。
我顿感悚然,可是看着那张面具,又莫名觉得亲切。
这是一张象征忠勇与正义的红脸,画的是姜维这个人物。
恰是干哥入赘富家那年,原本的姜维面具老化开裂。
待他成婚不久,便有了这张新的姜维面具。
在姜维面具的边上,则是一张李艳妃的脸谱。
对比其他面具,这两张的成色要显得更新一些。
尤岂是李艳妃,质地又细又嫩,面纹非常精致。
从调色到绘制,全由干娘一手制成。
因此,她非常爱惜,寻常护理都亲自去做,不允许他人触碰。
好奇使然,我拿起两张面具脸谱,凑到窗边的月光下打量。
突然间,手上的面具“活”过来了。
它们张开嘴,齐声道:“小阿奂快跑,逃的越远越好!”
“干娘……”
“她要剥你的皮!!!”
5.
我吓得一个哆嗦,面具掉落在地。
强烈的恐惧感,压得我喘不过气。
下意识想逃,却发现发僵的身躯根本不听使唤。
我的脑袋一片空白,僵硬地站在原地,瞪着一双充斥惊骇的眼睛,看着地上那两张面具脸谱。
面具怎么会说话?
为什么是干哥干姐的声音?
逃……
干娘要剥我的皮?!
我感到愈发惊恐,颤抖着声线问道:“哥,姐,是你们吗?”
“为什么要剥我的皮?”
“你们也被干娘剥了皮吗?”
没有回应。
屋内一片死寂。
我只能听见自己的呼吸声还有心跳声。
莫名间,我感到后背一凉,颈上寒毛全都竖了起来。
刚转过头,我便看见更加惊悚的一幕。
干娘正站在门边,身上披着件单薄的纱衣。
晚风掠过,撩拨着她的衣角。
由药布包扎的手指,仍在往外渗血。
滴答——滴答——
血滴落向地面,溅起轻微的血花,又沾在她的裙摆。
月光落在她的脸上,照得像死人一样白!
干娘蹙起眉,嘴角却带笑,“小阿奂,你在干什么?”
“这个房间,你不该来……”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汹涌的恐惧掀起浪潮,朝我拍了过来。
我的眼前一黑,便被吓昏在地。
闷……
好闷……
不知昏睡多久,直到被窒息感憋醒。
当清楚自身处境,浑噩骤然退散,化作我额头的冷汗。
我正坐在水缸里。
可缸内装的并不是水,而是沙土。
此时,沙土已经没过我的胸膛,只露出脑袋和肩膀。
我尝试挣扎,却骇然发现动弹不得。
干爹坐在前方的竹椅上,正面无表情地看着我。
干娘俯下身,摸了摸我的脑袋。
“小阿奂,杨二郎的面具裂了。”
“你这孩子,耳聪目明,从小就能看到些寻常见不到的东西,用来做杨二郎,再合适不过了。”
“来,娘这就剥了你的皮……”
6.
“不要!不要!!!”
我大张着嘴,一边喘息,一边声嘶力竭地喊道:“娘!别剥我的皮!”
“我去入赘,娶谁都行!”
“只要入赘富家,我就能换面具回来了。”
喊声渐弱,化作哀求,“娘,我求求你,求你了……”
干娘眼底淌过一抹忧伤,揉着我的脑袋道:“傻孩子,那都是娘骗你的。”
“如果这面具能买的话,娘也不忍心剥你的皮啊。”
这番话令我无比惊悚。
如果成婚换皮是假,那么干哥干姐不就……
先前奇异的见闻浮现脑海。
怪不得,他们让我快逃。
干娘幽幽地说道:“没有人皮面具,咱家的鬼神戏就没法唱了啊。”
惊恐和无助渗入骨里,我再也忍不住泪水,“娘,我们家不是已经很有钱了吗?”
“爹唱了二十几年,攒下的钱都够花上几辈子了。”
“别剥我的皮,我一定好好孝顺您俩。”
干娘似是有些不忍,蹙起了眉,满脸哀伤。
她转过头,看向干爹,却说出了令我更加心寒的话,“加点水吧。”
干爹没有说话,拎起木桶走了过来。
哗啦啦——
冰冷的凉水渗入沙土,使其变得凝固。
我身躯阵阵发寒,胸口发堵,呼吸愈发困难。
干娘依旧摸着我的脑袋,以温和的语气哄道:“小阿奂,要做面具脸谱,还有不少讲究。”
“首先,得经过你的同意才行。”
“否则怨气太重,皮相就不好看了。”
“你就跟干哥干姐似得,松个口吧。”
“否则弄得血淋漓的,那可就生不如死了。”
我张着嘴,吃力喘息,微微摇了摇头。
干爹还在加水,沙土愈发凝固。
窒息感令我头昏脑涨,视线开始模糊。
……
渐渐的,面红耳赤的我再也撑不住,脑中只剩下一个念头。
从缸里出去。
“娘……”
“我……答应了。”
此话一出,干娘的脸上顿时浮现笑意。
这笑容和往常一样和煦,可头晕目眩的我已经看不清了。
干爹拿起铲子,一下又一下地刨开沙土。
我听见干娘笑着道:“小阿奂真乖~”
“娘剥皮的手艺非常厉害,一定不会弄疼你的。”
“不怕,乖……”